谦金

【楼诚】定南城(194)伪装者

194 伪装者

房间里没有开灯,阿诚屈膝坐在冰凉的地上,从每个细节开始回想这一天发生的所有事。青光顺窗透入,在窗沿下形成死角,那道切光恰好从阿诚头顶擦过,他整个人便落入了混沌黏稠的灰蒙。

吞枪自杀。

电话对面的人没撒谎,阿诚既然选择打了这个电话,这点能肯定。虽然无法再从那边得到更多的信息,但阿诚想来,这四个字背后所传递的讯息,却不止于此。

是面上这样,又不是面上这样。

 

张荫梧不是在得知北平和平解放的第一时间自杀的。这意味着,北平解放并没有给他造成了毁灭性打击,不可逆转地导致他的死亡。

相反,张荫梧在得知通告时所表现出来的激愤和反抗,完全不像一个存了死志的人。

从激越违拗到心灰意冷,张荫梧经历了什么?

是知道35军全数缴械外撤,还是知道守住北平无望?

 

张荫梧很早就表现过对傅作义的不满,他对傅作义没有抱多少幻想。那35军怎么做,张荫梧势必不会太意外。

他还指着一处高山密林,说要在那里打游击。看上去,张荫梧是有长期作战的准备的。

那是什么,让他彻底放弃了这个希望呢?

等等,游击?!

 

阿诚忽然如坠冰窖,抑制不住地打着冷颤。他突然想明白了,所有事情的解答。

张荫梧自杀,是他害的。

是他带领了所有学生回城,是他擅自中止了张荫梧的游击计划,是他破灭了张荫梧仅存的希望。

不是别人。是他,是这个张荫梧在最危急的时候,选择交托一切的人。

北平也好,傅作义也好,所有伤害加起来都不如他这一击来得痛快。

 

阿诚有些上不来气,许多画面在眼前闪现重叠。

张荫梧拿着枪,面无表情、心意如铁地指着自己;张荫梧疯疯癫癫,最终在错乱中误把自己打死;张荫梧看着他,带着讥诮和冷笑毫不留恋地开枪;张荫梧……

阿诚不知道其中有没有张荫梧的真实死状。但在这些场景中,无一例外地,阿诚看到张荫梧逐渐扩散的瞳孔中,倒映着惊慌失措的自己。

阿诚是不信鬼神的,也不信什么恶鬼缠身、冤魂索命。他只是在逼着自己想象,张荫梧临死前那段时间,是何等的绝望。

也许张荫梧会历数平生,发现被人利用的蛛丝马迹。这让阿诚心里的愧意,更加汹涌地越过心防。

 

早晨出城的一路,阿诚曾反复斟酌要不要对张荫梧坦陈。他为此挣扎了很长时间,在主义至上的他和血肉鲜活的他之间徘徊不前。

他衡量了许久,最终选择缄默。

阿诚甚少为自己开脱,但他非常清楚,他决定咽下一切的那一刻,即便不是无可指摘的清白,他考量的绝大部分,也不是自身。

他原以为,伪装的最难一环是出卖、背弃。可早上步履维艰、寸步难行之时,他才始知世事之难,远甚于昨。

出卖背弃,最多自我熬煎;可坦陈身份,不光要下死力气剖开自己,更要一刀一刀地划伤对方。

一刀栈道明晃晃,一刀陈仓满当当。

一刀推杯换盏,一刀鸩酒暗藏。

一刀、一刀。

一刀又一刀……

不光要下手,还要清楚明白地告诉人家,身上哪刀是自己的手笔。何其残忍,何其大言不惭。

阿诚说不出。

刀子是假的,扎在人身上,疼也是假的吗?

眼前无数银光白刃,让阿诚头晕目眩。

 

满月洒清辉,冬夜里看来,月华如水,也是真的透骨寒凉。明楼抹了一把额头的汗,看着还是睡不安稳的人,无可抑制地发出喟叹。

“你是真的吗?”

刚才阿诚半梦半醒之际,专注而带有疑虑地望着明楼,这样问他。

明楼看着那双不知是因为发烧还是难过而通红的眼睛,忽然心疼得说不出话来。

他没有答,那双眼睛就等着。没有焦点,像雨后山中会起的大雾。不急迫,却也不放弃,目光让明楼想到某种动物,鹿或山羊,乖顺却又坚韧地,隔着山花野草看他。

明楼不知道该如何向他证明,自己是真的。他想拉着阿诚,极尽温和地抚平他的焦躁,一遍遍不厌其烦地拍着他的背告诉他,他是真的。

 

可何谓真,何谓假?

所谓伪装,何谓伪装?

他是真的吗?

伪装之时,落在他身上的雪是真的吗?脸上冰凉的感觉是真的吗?

穿过身体的子弹是真的吗?胜利和死亡是真的吗?

那什么又是假的?

他当真的东西,会是假的吗?

 

明楼伸出去的手,覆在了那双眼睛上。明楼随即也闭上了眼。

也许就连鹿或山羊,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

 

饶是这种并不踏实的睡眠,也持续了很长时间。阿诚也说不清是不是自己不愿意醒来,所以在梦中逗留了许久。

其实梦中也没什么好的,可能只是眼下的现实更糟一点。

心理一低落,身体就抱恙,这对阿诚而言已经成了常事。并非什么病毒或者顽疾,情绪一旦缓和,病也就跟着好了。

阿诚想去张荫梧墓前看看,跟明楼提了一提。可打听了半天,也没人知道张荫梧埋在了哪儿。国军早都出了城,刚入城的野战军对新地盘显然还没有他们熟悉。一具已经无法开口的尸首,自然也无法告诉阿诚和明楼,他去了哪里。

明楼在郊外找了块地,把张荫梧生前的东西总了总,造了个衣冠冢。阿诚把棉服、酒壶和鸡蛋都埋了,只摘下了帽徽,全当纪念。这套军装不是张荫梧的,但他留下的东西实在少得可怜。

一块石碑,一座孤坟。

并没有人葬在这里,但阿诚依然在墓前站了好久。

甚至比起已死之人,是他们更需要这个墓碑。他们要有个地方站一站,停一停。他们需要有这么一个地方,作为朋友的归途。

阿诚没有说一句话,只是把伏特加浇在了墓前。明楼知道阿诚在沉默的罅隙里,充斥着千言万语。

他听得到。

但明楼无法安慰阿诚。他不能肯定阿诚,说一句‘你做得对’,因为死的这个,是他们少数可以称为朋友的人。

而阿诚正在受刑,为他没有恶意却真真切切害死的一个人。

明楼对此保留意见。他的善良表现为,不擅自替当事人表达宽恕,——既不替已死之人表达对阿诚的宽恕,也不替阿诚自己做主。即便明楼认为,这件事尚且有很大的讨论余地。

阿诚也在缓慢愈合,否定患病过程,并不会利于他康复。何况世事,哪有件件都掰扯得清的?

酒精蒸发在松树林里,平然多了一点凛冽的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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