谦金

【楼诚】定南城(193)殉道

193 殉道

联系傅作义的事,比想象中顺利。前方战场一场接一场的大胜,后方谈判便势如破竹,没了什么困难。

傅作义派人到平津前线谈了一次,基本定了向。投诚被提到了日程上,不过具体时间还要看战局。

说到最后,还是应了主席那句话,枪杆子里面出政权。

 

傅作义身边有ccp的人,一众事情皆有接应,用不着太多人出面。阿诚一切照旧,只是对和谈留了些心,并没有事事冲在前。

无论和谈成与不成,阿诚的首要任务,都是保住北平联络站。

 

新年将至,雪一下,万物静寂,城楼和连片的屋檐都盖了白头。街上几乎没人,新雪又暄又厚,还没有脚印。

北平被围,成了一座冬季困城。日复一日的相持中,阿诚越发安定。外面越冷越冻越无声,阿诚心里就越静越沉越从容。

当然,不可能所有人都像阿诚一般,心无旁骛地等待着那个答案。

张荫梧就不。

自日本人走后,阿诚还是第一次在张荫梧脸上看到急惶的神情,就在北平被围的当日。

张荫梧一次又一次地拍电报,一个接一个地打电话,每小时送来的前线机要必会对着沙盘做标注,每个可能进行巷战的地点都皱着眉推演再部署。

直到某天后半夜,张荫梧接了一个电话,回答的嗓音越来越低,脸色由白转青。他勉力按着扶手坐下,但迟了一点,几乎是头重脚轻栽下去的。

接替傅作义守住北平的申请再次化为泡影。

但这并非最大的打击。最新的前线战报递回来,张荫梧瞟了一眼,没用手接,由那张纸轻飘飘地落到地下。

“不堪大用。”

 

临近天明,张荫梧从窝了两个小时的沙发上起来,捞了衣架上灰扑扑的那件防风斗篷,胡乱一系出了门。

北平能搬的军火库全被张荫梧搬空了,弹药分发给了组织起来的学生军。连着北平的戍卫,一共一千多号人。

阿诚披着衣裳去开门,来人不知是谁,拍门声急促得下一秒就能把门敲散架。学生代表火急火燎地跟阿诚汇报,阿诚刚听了个大概就急匆匆地往出跑,连衣服也顾不得穿。

 

司令部门外乱哄哄的,没打过仗的青茬胳肢窝里夹着新发的军服,套裤子的套裤子,扽袖子的扽袖子,七零八乱地散在门口忙活。张荫梧正拿着一篮鸡蛋,挨个给这群半大小子发。

见阿诚来,张荫梧先是一愣,接着既惊喜又热络,挑了一套棉花还算厚实的军服扔过去,多给阿诚塞了一个鸡蛋。

阿诚抱着衣服,一时语塞。

他说服不了张荫梧,就像明台说服不了王天风一样。

况且北平守城事关国军生死存亡,他如何能站在自己的立场上,阻止对方去打属于他堂堂正正的最后一仗?

用死来劝退一个军人,可笑而可耻。

而打这场仗、哪怕殉城都是张荫梧自己选择的本分。

阿诚忽然不知该怎么开口。

来之前心急如焚,来之后哑口无言。他赶来,是因为城外两军已经达成初步意向,学生被组织起来横插其中,只能是白送性命,徒增枝节。

可他发现,开口阻拦千难万难。

不是诸葛亮舌战群儒那种难,道理阿诚不缺,若论此战利弊,就算对面是王天风,阿诚也有把握占得上风。

可难就难在,对面是张荫梧。

张荫梧从没有把他当作谁的说客,未把他当作敌人。

他无法对这么信任他的人言明身份。

 

太阳刚升起来,雪化了一点之后愈发冷了。阿诚稀里糊涂地跟在队伍里,一脚深一脚浅地迈向城外。

阿诚用力眨了眨眼,远眺着树木,让自己视线从一望无际的雪海上移开。他紧了紧棉衣,听张荫梧指着一处山峰地脉讲着他的设想,

“……适合游击,如果北平失守,我们还可以退到这里周旋……”

张荫梧见阿诚脸上没有血色,便把随身的扁酒壶扔给他,让他喝两口暖和暖和。

阿诚拧开灌了一口,蓦地瞥到山脚处大路上一点黑影。

“有人!”

张荫梧也注意到了,连忙指挥着学生们先安静都蹲下,又拿望远镜对准了那片刚露出一小部分的人马。

35军,傅作义的人。

 

张荫梧朝旁边吐了一口唾沫,叫戍卫都跟着他,然后交代阿诚,

“我去引开他们,你们继续走,去找陈长捷。”

引开确有必要,这点阿诚不质疑。来的路上有脚印,不是三五个人能形成的。如果35军发现有异而找过来,就太被动了。张荫梧怎么说都是国军的人,过去随便扯两句闲淡一起回城,想必不会引起多大怀疑。

阿诚质疑的是后半句。但没等阿诚回答,张荫梧就带着自己人在林子中朝来路穿行而过。剩下的七百多学生,大眼瞪小眼等着阿诚发号施令。

气氛紧张,没人敢大喘气,雪后的山间,这阵沉默尤其明显。

没有风,树干被雪水浸湿,黑漆漆地立着。树杈横斜交错,东杵出来一个,西伸出一节,杂乱却又有自己的秩序。阿诚对上这些满含期盼的目光,发出了他唯一一个命令。

 

 

“张荫梧回城了吗?”阿诚推开家门,见明楼便急急地发问。

“没消息。”明楼上下扫了一眼一身国军军服的阿诚,推测着问到,“今天早上是他找你?”

“不是他。”却也和他脱不了干系。

阿诚把事情说了一遍,拿起明楼的热茶咕咚咕咚地就饮。明楼默了一瞬,继而道,

“刚才电台广播,傅作义宣布,北平城内国军接受和平改编。”

 

“咳咳……”

本来已滑过喉管的茶水又倒呛回来,阿诚咳嗽得脸通红,不住地揪着嗓子。明楼边拍着他的脊背边叹气。

阿诚好不容易止住咳,顺了口白水就又要往外跑。

“我去。”明楼抄起大衣,抢在阿诚之前出了门。

 

屋子里一下落入了寂静,焦急不安了一上午的阿诚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他下意识拾起手边的报纸,不甚清晰的油墨上是两个月前的旧闻。

陈布雷自杀身亡。

旁边还配着一张陈布雷生前的照片,黑白照也遮不住的风华正茂,书生意气。

内容阿诚没再细看,他搁下报纸,觉得袖章太过碍眼。

阿诚解开扣子,习惯性地掏口袋,摸到硬邦邦的扁酒壶和碎了一口袋的鸡蛋皮。他将里面的东西全掏了出来。

两个皮破得乱七八糟的鸡蛋,一个德式精钢扁酒壶,还剩了大半壶艾达龙伏特加,一晃还有动静。

阿诚盯着这堆东西,愣了好久。

电台里的通告播报过一遍又一遍,起初听着新奇的内容渐渐烂熟,座钟缓慢走动,阿诚脑子里空空的。

 

 

“怎么样了?”见明楼回来,阿诚才有了一点光彩。

“全部守军开出城外听候改编,所有部队都在外撤,我没有见到他。”明楼放下大衣,神色凝重,“听说张荫梧在得知北平和平解放时,拒不缴械。”

拒不缴械。光这四个字,就足够阿诚想象当时场景了。

违抗命令意味着什么,眼前的情势下不言自明。无论是国军还是来受降的野战军,都绝不可能纵容这种行为。

“打听不出来人被送去了哪里。”明楼撑着额头,像是又头痛。

阿诚手摁在电话听筒上,踌躇着。他不知该不该打这个电话,也不知该给谁打。明楼都打听不出来,想必真的已经想绝了法子。

 

现在有能探听的情报线,可能救张荫梧的关系线,却没有。

阿诚想了又想,最终在号码盘上拨出一串数字。

 

等待,交谈,挂断。

电话响起,交谈,挂断,再次等待。

电话第三次响起时,明楼感觉阿诚扶着听筒站了许久,除去开头一两句的交谈外,其余长达几分钟的时间,都没有任何响动。明楼疑惑地转头看阿诚,发现对方不知何时陷入了一种被魇住的呆滞。

明楼拍拍阿诚的头,阿诚只是机械地转过脸来看他,眼神木然空洞,把明楼吓得不轻。

“这孩子,怎么了?你说话呀!”明楼看着阿诚这副鬼样子,着急得不行。

咣当!

听筒逛荡着磕到桌子腿上,螺旋的电话线被抻长了许多,明楼去拿听筒的手滞在半空。他听到了阿诚的话音。

“张荫梧吞枪自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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