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诚】定南城(八十六)清馆
86 清馆
凉风习习,迎面拍到脸上,倒缓解了一身滞留的躁郁,让阿诚清醒了些。清醒之后便是一阵空虚,没边没沿、没着没落的空虚。空得让他害怕。
阿诚鞋尖踢开小石子,信步走在胡同里。夜色已深,路也看不清楚,阿诚模模糊糊地有个大概方位,但也不像白天那般清楚。他也不担心,左右有明楼呢。
明楼走着,也不说话,只有鞋底轧在土路上的声音。
看着眼前渐渐掌起的灯,阿诚似乎知道身处何处了。
这个点还灯火通明的地方,还能有几个呢?
“怎么来这儿了?”阿诚问到,有些不自然。
明楼松了松筋骨,倒有一种久违的惬意,
“别的地儿都打烊了。就找家清馆坐坐,不碍事的。”
明楼迈步进了一家门楼,阿诚便也跟了进去。
小馆真是清静得很,没有绿瓦粉墙,也没那些招眼的牌匾幌子,大堂里只摆了几张方桌和长条凳,四壁一览无余。细说起来,比平日里惯去的茶馆还简陋几分。
明楼、阿诚上得二楼来,挨着窗边坐下。阿诚这才发觉,一进门便萦绕在鼻尖的清气从何而来——后院竟有一片竹林。
万花丛中居然有这么一隅世外之地,阿诚不由诧异。明楼看出了阿诚心中疑问,淡淡道,
“四九城三教九流,什么样的人都得应付。有些文人骚客抹不开面子,觉得进花楼有失斯文。那怎么办?他们也得听曲儿看戏不是?于是就有了这么个地方。这个点钟人少了,说起话来也清静。”
伙计把水牌子递了上来,问明楼要不要点曲儿点戏。
既然来了,多少要照顾一下生意。明楼随口道,
“来个《秦淮八艳》吧。”
伙计撤了水牌子下去,不多时又加了一壶茶,带了一个抱琵琶的姑娘回来。
姑娘远远一颔首,抱着琵琶坐到了台上的高凳子上。
“秦淮歌遍彻——”
姑娘一开口,阿诚全身便松懈了下来,像被一双手柔柔地拍着。姑娘不知是不是苏杭人氏,将一口吴语唱得千回百转,软是软的,却不是软得没了骨头的那种魅。反而有种哀愁清雅在里面,听着说不出的舒服。
阿诚闭上了眼,抱着胳膊将头斜靠在窗舷。明楼将龙井凑到脸前闻了闻,发出满足的一声喟叹。
风穿堂而过,竹林的清香飘然而至。不远的窗外红灯笼零星地散落着,风一吹,像跃动的火。耳边不时传来周边的喧嚣,有人声,有歌声,更衬得这一室幽静难得。
一曲终了,明楼已经打赏过了,阿诚却还不肯睁眼,像是梦游水乡,留恋不返。
“怪不得我爹原来不让我听这些。我要是听了,肯定整天流连风月,不思孔孟了。”
“东坡有谋士善歌,柳永不知今宵酒醒何处,可这两位的学问也不见少。”明楼执茶盏,不以为然。
“大家毕竟是大家,我一心多用,怕是一无所成。”阿诚自谦。
“等战事平息了,我就供着你听曲,一日想听多少有多少,只怕你腻烦。”明楼许给了阿诚。
听明楼这种纨绔养法,阿诚轻轻笑道,
“却之不恭。”
想起今天出来的缘由,明楼动了动脑筋,转了个弯问阿诚,
“学校有小姑娘给你写情书吗?”
阿诚讶异,随即面色一红,想找话搪塞过去,
“大哥忘了,您给我找的是男校。”
“校外呢?总有吧?我不信我们明家的孩子没销路。”明楼认真地眨眨眼,不懂半途而废。
阿诚假咳了一声,目光转向一旁,
“有吧。”
明楼好笑,
“那就是有了。你喜欢她们吗?”
这回阿诚正色了起来,忙否认,
“没有。”
“紧张什么?有也是正常的。”明楼给阿诚的杯子里续上水,“那你喜欢你师父吗?”
阿诚不知明楼何意,仔细想了想,还是点了点头。明楼一副“便是如此“的表情,等着阿诚自行领会。
阿诚如坠云里雾里,更是惶惑。明楼不由抬手敲了一下他脑门,
“你呀!”
“嗯?”阿诚还是怔愣。
“下九流的行当里,也有你敬重的人;思想进步的女学生,你该不喜欢还是不喜欢。这能叫偏见吗?”看阿诚这小脑瓜半天不开窍,明楼索性挑得更明了,
“这不是偏见,这是好恶。你作为一个人,是允许有个人情感和偏好的。既然做到了对行当没偏见,这几年的德先生赛先生,也算没白读了。”
明楼话说到此便不再多说了,他望着窗外,屋檐错落,万家入夜。其实他想说的远比出口的话要多。明楼想告诉阿诚,人非神佛,他可以对任何人、任何事有偏见,他可以有喜怒哀乐,他可以做不到绝对公正中立,他可以和缺点、问题共同活着。
但明楼没说。
阿诚出身世家,格局气度不同凡俗,所求者大,明楼也不愿浅池养鲲鹏。
阿诚被这番道理说得心悦诚服。不过他好奇,这其中的弯弯绕绕,明楼又是如何想通的?
“你是怎么想清楚的?”
明楼笑纹深,单手撑在头侧,看着这位好学生,故作神秘,
“要是这点都想不清楚,还怎么做你们俩的大哥?”
想起之前毓澄和教头刘的事,阿诚越觉得明楼要是不说点什么,就像老师上课错漏了知识似的,心里总不踏实。阿诚缠着明楼,多了一分明台撒娇的意味,
“讲讲呗。”
明楼眼波扫过阿诚明眸,又重复了一遍,
“那讲讲?”
阿诚求知若渴,忙不迭地点头。
明楼指腹摩挲着茶杯上的青花,跟阿诚道出实情,
“今天上午,梁仲春在戏园子里见到亦奇了。”明楼将梁仲春和亦奇的话原原本本地复述给阿诚,见阿诚眉头逐渐深锁,明楼又抛出了一个问题,
“发觉不同了吗?”
阿诚若有所思,可他抓不住这稍纵即逝的关窍。毕竟阿诚还年轻得很,明楼也不急,一点点地拨开云雾,引他见日月星辰,
“你这位师姐,可是个人精。她清楚见什么人、说什么话,过什么山该唱什么歌。梁仲春这种圆滑世故那种老油条,不与她说真心假意,只与她说身份、地位、本事。桩桩件件都是钉在板上的钉子,除非逆天改命,否则哪一条她都反驳不了。而亦奇呢,也知道梁仲春见惯风月,最瞧不上的就是真心。真心这玩意儿,只要想掏人人都有,有能耐的又有几个?所以她跟梁仲春说的,字字句句也都是实得不能再实的东西。可她跟你呢?只字不提地位身份,提杜十娘,提我落魄,提她真心,足可见——”明楼拖长了尾音,等着阿诚补充。
“足可见她觉得真心二字,能说到我心里。”阿诚长吁出一口气,微微摇头,不知是不是感叹自己年幼无知,“她也确实押对宝了。”
哪里还用押宝?赤诚悲悯这四个字,已然分明地写到阿诚脸上了。明楼扬了扬下巴,问到,
“现在呢?还觉得自个儿狭隘吗?”
阿诚笑了笑,摸着下巴不语。
他要是真对这个行当或是亦奇有偏见,亦奇也不用费尽心思要撬开他这铁板了。
明楼起身,伸了个懒腰,无边夜色如浓墨般在眼前铺开,明楼的眸子里,满是水波潋滟似的通达自在,
“实际说来,你觉得亦奇接近我另有所图甚至算不上是偏见。”
“那是什么?”阿诚好奇。
“警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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