谦金

【楼诚】定南城(四十一)赎当


41 赎当

明楼坐在当铺招待贵宾的椅子上,端起茶盏,拿茶碗盖撇去了浮沫,问面前站着的浑身破衣烂衫的少年,

“你要赎当?”

那男孩怯生生的,眼睛四处瞟,

“是。”

“你当的是什么?”明楼有条不紊,一个个地抛出问题。

“当、当票上写了。”男孩有些结巴,这是他头一次接这种活。

“你给我念念。”明楼两指夹着那张纸,把当票递给他。

“我不认字。”男孩看了看那张当票,没接。

“那你总归知道你当的是什么吧?”明楼把当票搁在桌上,变换了个姿势。掌柜的说有人非要赎当,拿的还是当明器的死当票。明楼以为是大鱼,赶来一看,却发现是个半大的孩子。

“铜器?”男孩听那人跟自己说过几遍,但名字太长了,他来的路上忘了一半,被明楼一吓,又忘了一半,只隐隐约约记得,是个铜器。

“你问我啊?”明楼轻飘飘一句话,挡回了男孩的要求,“你当的是死当,不能赎。”

“我不知道,当时那位先生没跟我说啊。这是我娘的遗物,我实在穷得吃不起饭了才把它当了。我跟先生说过,过几天就赎回来的。”男孩一听明楼不让赎,什么瞎话都往外说。

明楼看了一眼老朝奉,老朝奉摆了摆手,撇清自己,

“我说得清清楚楚,这玩意不能赎。”

明楼当然不怀疑老朝奉,这明器中的厉害,越是行家越明白。这孩子,明楼起先见他有些可怜,还不欲让他难堪,现在一看,也是个满嘴跑火车的活鬼。

你娘的遗物?你娘是慈禧啊?

明楼看着男孩的眼睛,以最后的耐心跟他讲了一遍道理,

“你说的东西和当票对不上,所以不准赎;来当东西的也不是你,所以不准赎;这张当票是死当,所以不准赎。”

明楼正要送客,那孩子突然跪了下来,抱着明楼大腿嚎啕大哭,

“求先生可怜可怜我这个没爹没娘的孩子吧,这是我娘留给我最后的念想了,您抬抬手,就让我赎回去吧!求您了!”男孩说完就咣咣往地上磕头,几下就撞出血了。

大人不好与孩子动手,明楼隐忍着薄怒,唤阿诚,

“阿诚!”

阿诚也不用明楼多说,双手搀着那男孩的腋下就把人提了起来,朝着门口走过去。还未出门,就碰上一个身影,逆着光迎面而来,一把薅住那男孩的领子,将人从阿诚手里拎过来,放在地上,对明楼道,

“明楼,好久不见。没想到名震京城的楼大爷,也玩店大欺客这一套。”

明楼转身,正对上那个张扬跋扈的笑容。

笔挺的军装、利落的马靴,领子白得像雪,手表亮得能反光,原来老熟人。看来今天没白跑一趟,这大鱼,已经沉不住气了。

明楼笑笑,给南田看座,

“南田长官哪里的话,明楼小本生意,哪敢欺人,不被人欺就是万幸了。倒是您,什么时候对当铺也有兴趣了?”

你来我往的场面话,南田学了不少,

“我对中国的东西,样样都感兴趣。不知这孩子做错了什么,竟让您动了这么大肝火?”

 

本来人就是她派来的,她岂有不知的道理?

南田和那孩子正在合演一出戏,一个楚楚可怜扮弱势,一个咄咄逼人强出头,就是要逼得明楼不得不把这明器赎给他。

明楼心知肚明,南田也心知肚明。但这事摊不到明面上来,二人看破不说破,偏偏要在暗处过过招。

“这孩子说的东西和当票对不上,来当东西的也不是他。他就拿着这一张纸,空口白舌地说要赎当,你说这东西,我能给他吗?”

南田略一沉思,道,

“孩子还小,他说的东西和当铺叫法不一样也是有的,您何必揪着细节不放?再说,当天在店里的掌柜是这一位吗?会不会是换班,所以不认得他?”

“南田长官有所不知,这老朝奉乃是当铺镇店的,二柜、三柜、四柜都可能换班,可这头柜的老朝奉是万万不会换班的。至于这叫法,我也不苛求,”明楼叫那孩子,“你跟我说说,那东西多高,什么颜色,什么形状,什么材质做的?”

那男孩下意识地看向南田,被南田一眼瞪了回去。

明楼的要求合情合理,对这孩子却是高不可攀的难题了。来之前,也没人跟他说过啊。

不是南田不跟他说,而是那东西,她也没见过。南田脸色黑了下来,指节扣了扣桌面,被明楼占了理,她一时也发作不得,只得道,

“我看这孩子可怜,希望楼大爷卖我个面子,把东西赎给他。钱,我再添一倍。”

南田露出了尾巴,明楼越发淡然,

“南田长官的钱我哪能收?只不过开门做生意,讲究个信誉,今天要是让他拿不知偷来还是抢来的当票赎走了东西,明儿个正主来了管我要,我拿不出来,铺子就得被人砸关张了。而且这当票上说得再清楚不过,”明楼指了指那两个硕大的字,“死当,不能赎。赎就是坏规矩。”

“既然是死当,又担心什么正主来赎?”南田不信明楼哄鬼的道理。

“既然是死当,来赎的,怎么会是正主?”明楼向来嘴皮利索脑子快,无理都能扯三分,更何况他现在正大光明地占着理。像这样堵人的话,他备着一火车。

南田站起身,逆着明楼波澜不惊的目光看回去,嘴角牵起一抹冷笑,

“看来楼大爷,是不肯为我破这个例了?”

“不是不肯,是不敢。”明楼略一低头,语气软,显得极为谦恭。

南田拿起桌上那张当票,叠了一次,又对叠了一次,手指反复捋过那道折痕,折痕被捋成一道棱。南田声音不高,可一屋子的人硬是在夏天陡然升起了一股彻骨的寒意,

“明楼,你会后悔的。”

“您说笑了,阿诚,送送南田长官。”

阿诚答应着,紧跟在南田后面出了门。

 

当铺里一时静得吓人,伙计们嘴上虽没说什么,但无不骇然。日本人说这句话意味着什么,大家都不敢深想。

明楼见状,环视了一下四周默不作声的伙计和掌柜,朗声道,

“这些日子大伙辛苦了,月底每人加一块钱。诸位尽管把心放肚子里,万事有我。”

在南城,明楼还是颇有些份量的,这些伙计当初既然选定了明楼而不是王天风、汪曼春,自然是信得过他的。明楼这话,无疑是给大家吃了颗定心丸。

 

南田出门之后光火更盛,她何时被人给过这等下马威,手抬起来冲着那不争气的小男孩就要扇。那男孩怕极,条件反射跑到阿诚身后欲躲。南田目光触及阿诚的瞬间,扬起的手突然停住,片刻之后,她脸上浮起一个伪善的笑,手轻轻落下来,捏了捏阿诚脸,

“我刚才听到你叫阿诚,对吗?”

阿诚点点头。

“阿诚饿不饿,我带你去吃饭好吗?”

阿诚鹿眼骨碌碌地一转,快速回头看了一眼当铺,发现明楼没在看他,便对南田道,

“好,但是得快些,我怕大爷找我。”

 

南田最后看了一眼当铺里的明楼,眼里说不出的嘲讽,还有一丝对他即将身陷囹圄而浑然不知的同情。

明楼,这个阿诚,会是你的软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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