谦金

【楼诚】定南城(九十九)香港

这么长时间没更新,也没脸给自己解释啥了。

这五千字先给大家道个歉。


99 香港

“跑哪儿去了?”

明台一推门便是阿诚在他房中久候了的架势。桌上摊着他草草勾画了几笔的功课,还有一摞崭新得几乎没翻过的书。阿诚抱着胳膊斜靠在书桌上,见他进来不由挑了挑眉。明台挠挠头,嘴里含糊着蒙混过去,

“屋里太闷了,出去透口气。”

“还有几个月就考试了,上点心。”阿诚拇指一页页地滑过书侧,落在封面上,轻点了点。

明台点头,连声都不想出。

“考不上你打算怎么办?”阿诚见他这副样子,眉头微蹙,索性又将话挑明了些。

外头漫天风雪,像林冲风雪山神庙那晚:三千世界玉相连,冰交河北岸,冻了十余年。若不是大雪压塌住处,林教头也不会偶然得听陆谦、富安与差拨的对谈,自然也没了后来投奔梁山的下文。

可见世事机缘因果,多半命中注定。

“不是所有人都要上大学的。”明台话淡淡的,没有与阿诚呛火的意思,但说出的话却一字一句落地有音。

阿诚眼睑微敛,目光看向低处,竟是笑了。

儿大不由娘。这几个字没来由地跳到阿诚脑海里,生出些许感慨。明台养成今天的脾气秉性,与他、与明楼不无关系。从小担心明台受了欺侮,尽替他撑腰、给他圆场,养得今日天塌下来当被盖、万事混不怕的混世魔王,也是合该。

“你说得对。”阿诚站了站直,没有责怪之意,倒多了一股释然,“大哥也是这么说的。”

“哦?大哥还说什么了?”明台好奇,眼睛圆睁。

“大哥还说,你没考上的话,就送你去香港。”阿诚和盘托出,巨细不瞒。明台大了,这事该由他自己决定。

“香港?”明台惊得下巴都合不上,错愕之色在双目间流转。

“这几年不太平,起初我想你留在北平,是指望借着大哥的手再遮你两年、护你两年。但世间之事,不历不知,楼外有山海,书外有乾坤,出去看看也是好事。”

“这……我……”少有的局促和内疚在明台脸上浮现。原本无心读书进而生出一股子的烦躁和逆反荡然无存,他悔得肠子发青。大哥和阿诚哥叫他读书,哪会是一门心思逼他考个好学校、谋个好前程。要说光耀门楣,有阿诚哥就足够了。以全北平第一的成绩考中燕大,单这一点,明台就是无论如何难以望其项背的。

说到底,二位哥哥无非是为了他多历多知罢了。

阿诚落在明台脸上的目光柔和,正似他一如既往的春风化雨。阿诚指尖轻柔,拂上明台后脑勺,

“离考试还有一阵子,去看点书吧。以后能安安静静放下一张书桌的地方,不多了。”

“好。”明台轻声应着。窗外雪落,压在黑漆漆的树干上,冻住北海冰湖,江河沟渠尽填平。

北平,明台有些恍惚,他这就要离开北平了吗?

 

王天风烫了壶酒,披着水獭大氅坐在门廊看雪。北风卷着雪花沾在水獭毛皮上,又被呼出的热气消融,增了些油光水滑的亮。碎雪打着弯飘进杯里,六棱漂亮的冰晶和着最烈的酒,瞧着就让人喜欢。王天风见了,眼角堆叠了层层笑纹,一口灌入,转瞬即逝的微微凉意。

雪水酿酒,春水煎茶。王天风也说不清,自己是爱这沾了些尘泥的冷冽味儿,还是爱此时的心情。

“爷,回去吧,外面冷。”郭骑云开口。明知不合时宜,也只能硬着头皮说,谁让王天风身边再没个人了?

“大雪就酒,越喝越有。”王天风望着一阵阵一团团的白蝶,对着空气回话,洪亮的声音打到街门上,落入松软的大雪空隙里,让雪投过一遍似的,透着水汽的寒凉。

“爷你别撒癔症了,那是饺子就酒——”郭骑云无奈地纠正道。

“对,饺子。”王天风醉意熏然,爽快认错,转过头。食指从唇尖划过鼻尖,指向郭骑云,“你!去厨房给我煎盘饺子,多放点蒜醋,要腊八蒜。”

叫你多嘴!

郭骑云恨不能抽自己两耳刮子,胸中胀了一口气又发作不得,看着王天风,咬着后槽牙点头道,

“好嘞。”

 

外面落雪无声,厨房里劈里啪啦油爆。郭骑云盯着铛愣神,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他跟着王天风也有些年头了,可今天却觉得看不明白这位爷。

他高兴吗?一个人大夜里不睡,对着空落落的院子喝酒,把自己喝醉意朦胧。

不高兴吗?也没见他发脾气,甚至还带着点笑。只是这笑意看来,和这院子,这树,这雪无甚分别——没活气。

郭骑云透过小厨房玻璃往外看,明明绝佳的景致,却仄得他心头发紧,憋到不由自主地喟叹出一口白气。

 

王天风的四合院在四九城算不上大,却紧凑别致。前庭栽着两株梅树,一株朱砂照水,一株铁骨红,庭中无杂树分色,无百花争艳,只有冬天才能瞧见这短得堪称昙花一现的景:

雪中红梅。

明明一年只能开个十几天的树,却占尽了一院四季和风雨露,雷霆春光。为了这红雪襟期,移走了满园花木。其余的三百多天,一树枯枝,一院寂寥,长风穿屋而过,连个鸟鸣都无。

 

等郭骑云端了饺子回去的时候,找不着王天风了。他仔细打眼一瞧,才寻到了树下那团黑乎乎的影子。

就那么和衣躺在树下,卧在雪地里,睡着了。

周围的雪被王天风体温暖化了,消成一滩滩水。白雪和未肯十分红的梅扑簌簌地落到他脸上、身上,将他渐渐掩埋。雪花融化,落花覆盖,一层又一层,将整个人葬进天与地的幕布里,再也分不出一个他。

 

郭骑云蹲在一旁,吃完了整盘煎饺子。他鼻头冻得通红,扔下盘子去背王天风。

 

“怎么还没睡呀?”锦瑟听到窗户上小石子敲的时候,心里就乱了一拍,打开窗子,冷风直扑进来,连带着明台的声音。她趴在窗口上,低声地问明台。

“你下来。”明台扬着脸冲她招招手,眼底映着灯笼的一片红。

“这——”锦瑟朝门口看了一眼,又急又怕,“我们夜里不许出门的,你快回去吧。”

明台置若罔闻,伸出手冲她比划,

“没事,不高,我接着你,摔不着的。”

“哎呀!”锦瑟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想法吓得不轻,心突突地跳着,又不安生地回头瞟了一眼。

“不”字已经到了嘴边,锦瑟转回头,望着窗根底下满心期待向她伸出双臂的那人时,话却卡在喉咙里,说不出口。

烟花巷,温柔乡,十里红灯连绵,落在夜中积雪上,影影绰绰的,映出一片暖融融的黄光,柔和静谧地像可以为之身死的火焰。

锦瑟银牙咬着下唇内侧,眼神一点点安定下来,眸似溶溶月光,盛着广寒宫万年的月华清辉。

“那你可得接住我。”

 

锦瑟跳下来时,不出意外地落入一个暖和的怀里。热气腾腾的,像刚出锅的栗子。她抬头望向明台,有瞬间的迟滞,这人大衣还敞着怀,就像不怕冷似的。

“还成吧?”明台出声。锦瑟一探那张得意洋洋的脸,就知道不是在关切她,而是明知故问地炫耀身手。

锦瑟气笑了,翻了个白眼拍开他的手,自个儿站了站稳。明台也规矩得很,收回手走在前面,锃亮的皮靴鞋头沾了晶莹,一寸寸踩实积雪。

“大夜里的,叫我出来干嘛?”锦瑟足尖踢着未压实的部分,有一搭没一搭地问话。

“想见你啊。”明台理所当然,手规矩了,嘴上却不肯再吃亏。

锦瑟听到了,却不置可否。

明台见她不说话,便又拎了个话茬出来。

“吃过冻柿子吗?”

“没有。”锦瑟老实回答。

“爷带你去尝个鲜?”明台眼中狡黠的光一闪而过,神采飞扬。

 

越往外走人越发稀疏,出了八大胡同以后便彻底冷清了下来。已经入夜,再加上也是足不出户的天气,路上几乎连个新脚印都看不到。

“看到窗台上晾着的柿子了没?”明台下巴指了指一户人家的窗沿。

锦瑟半是嫌弃半是诧异地回头看了明台一眼,语意不言自明,

“你说你好歹也是个少爷……”

家里趁那么些钱,不至于出此下策吧。

“所以你去。”明台果断把这话当成锦瑟让他自持身份的信号,话接得那叫一个飞快。

“哎我不是——”锦瑟差点被明台绕进去了。

“嘘,”明台食指抵住唇中,迅速示意她悄声,“趁没人赶紧去,只拿一个就行。”

锦瑟还想说什么,却被明台轻推了一把,身子踉跄一下已经出去, “等你回来给你个别的小玩意。”

锦瑟心弦微荡,耳边热气未散,耳根仍是痒痒的。她顺着明台指的方向踮着脚走到窗边,拿到柿子回身时,却发现明台不见了。

 

锦瑟转过一道院墙,黑影正拉着横生到院外的一株梅树,那影子手腕一抖,咔嚓,折下几枝来。

锦瑟悄悄地退开一段距离,觉得差不多了,便放开嗓子大喊了一声,

“抓贼啊!进贼了!”

院墙上的黑影砰地栽了下来,黑大衣像在面粉里滚了一遭似的,周身裹满了细细密密的白。那人反应不慢,落地以后立即朝着锦瑟飞奔过来。

锦瑟小把戏得逞,结结实实地涮了始作俑者一把,让这位少爷也窘迫一回。

明台腿长步子大,三五步就冲了过来,到锦瑟跟前也没停步,直接拉着这个猴孩子一起狂奔。

“嘿!兔崽子!别跑!”身后有人追来,听上去还提着苕帚,拖在地上沙沙响。

明台加紧几步,再远了些,便什么也听不到了。

 

“呼——”

明台放开锦瑟,双手撑在膝上喘气,锦瑟连跑带笑,眼下也是连腰都直不起来。

“给你。”

几枝被递了过来,霜雪之姿,暗香袭人。

白梅。

锦瑟一愣,想接的同时下意识地缩回了手。

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

初见的情景恍若西洋景在锦瑟眼前划过,百般红紫芳菲中的冰魂雪骨,艳若桃李丛中的孤傲之白。

饶是她也不得不承认,那日种种,无一不美得不可思议,无一不叫人神魂颠倒。

没有人会不动心。除非他能在最初的一眼便立刻察觉到,这起承转合都恰巧卡在鼓点上的戏,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幻觉。

花街柳巷中没有误入凡尘的仙子,淤泥污水中开不出梵音莲花。

我不是冰雪身,我是暂时迷了你眼的灰尘。

 

“拿着呀。”明台催促,拿花的手捅了捅锦瑟。

锦瑟挤出一个笑。她若是不接,那魔王必会再巧舌如簧地同她拉扯,最后必会如了他愿。左右不过一枝花,收下便是。

“谢了。”

明台也从刚才的气氛中嗅出了些什么。察言观色,在南城奔命的人没有没这点本事的,高低罢了。

姑娘家不想说的事儿,明台也不追着问。

风尘里的,哪一个不是身世凄惨,红尘中的,谁又不是可怜人。

 

二人慢悠悠地走着。路过一家舞厅,招牌拿酸枣大的小彩灯围了一圈,花哨鲜亮,锦瑟看着新奇,步子不由慢下来,多看了两眼。

“你知道香港吗?”明台突然问道。

“香港?”锦瑟只听客人们提起过。

“那儿到处都是这种年红灯【1】。”明台煞有介事地讲。

“你去过香港?”锦瑟凤眼斜睨。

“没,不过——”明台话转了个音,停在了最勾人的地方。

“不过什么?”

“不过,你也没去过呀。”明台报复似的把方才锦瑟的玩笑还回去,笑着跑开两步,“我胡说你也不知道!”

“嘿你——”

闻弦歌而知雅意,话说到这份儿上,锦瑟明白了。

 

送至红楼,明台这回倒不走邪道了,大大方方地准备敲门。锦瑟怕老鸨见他又少不了死命晃这棵摇钱树,便拉住他,自己先一步走到门口。

明台也不执意再动,把大衣脱下,披在锦瑟肩上。锦瑟刚要推脱,就听明台温温热热的声音在靠近的一瞬罩在她头顶,

“回去好交代。”

有这件衣服在,她今晚上去哪了,跟谁去,怎么走的,都不必再同老鸨费口舌。

这就是身份了。明台不必出面,甚至连个话儿都犯不着递,一个物件,一样东西,放着这儿就足矣。

“还是你周全。”锦瑟拢了拢大衣,低头盘着扣子,躲过明台目光,不想他瞧见自己眼底过水残花般的酡红。

明明是自己不愿出来的,眼下竟又成了自己不想回去。

明台又何尝听不出锦瑟此时的低落,他也不戳穿,轻声道了一句,

“好好的,过两天再来瞧你。”

 

明台看着锦瑟进门才转身离开,汇入风雪中。锦瑟只是往门廊里踱了两步,见明台转身,便悄悄地,踮着脚又走回门口。

那个高大笔挺的背影融在漫天飞扬的雪里,依旧挺得笔直,一如万年屹立的钟楼。

朔风扫过无人的寂寥长街,锦瑟冻得吸了一下鼻子。

她从未后悔过什么,亦未想过随水般掠过的十几年光阴有什么值得重来的地方,她捏着手里白梅上一小截斜生出来的枝干,用力地摁着,试图把这并不尖锐的刺扎到手掌里。

她心底有个不敢宣之于口的念头,在她发觉以前早已发酵、胀大,眼下正叫嚣着要冲破心口,涌出来淹没一切。这个念头是她的盼头,更是她的奢望。她不敢付诸行动,不敢说出来,连多想一想都不敢,比这刺更扎得她发疼。

锦瑟只盼着,夜里心事能埋进雪底,明早太阳一出,高高地照着,就这么化了。

 

第二日仍是未放晴,雪停了,天还阴着。不知道是不是昨夜里躺雪地里着了凉,王天风早上起来觉得头疼。当然,他也早忘了睡过雪地这码事了。

“爷,姑娘送来的。”郭骑云迎面进来,手里提着个篮子。

至于哪个姑娘,郭骑云也不用多说。

王天风把上头盖着的布掀开,露出来几枝金钱绿萼,还有三元楼的招牌早点,豆汁焦圈。

“她倒是有心。”王天风翻身下来洗了把脸,“说什么没有?”

“说了两个字:香港。”

王天风朝着郭骑云踹过一脚,拿手巾抹脸,

“以后话一气儿说完,别打一棍子蹦出个屁来。”

这么重要的信儿还等着问?他要没问呢?这猴孩子,一个两个的,都惯成爷了。

“把花插到胆瓶里,弄点水照看着。”

王天风出门看了看天,浅灰的云层层叠叠的,快压到了屋檐,显然还憋着一场雪。

这么冷下去可不行啊。

王天风心里的京鼓声,有点密了。


【1】年红灯:民国的通俗叫法,也叫氖灯,后来叫霓虹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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