谦金

【楼诚】定南城(200)所谓心事

200 所谓心事

南京军事法庭。

明台坐在旁听席,看到王天风戴着手铐被押进来,明台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王天风因为病弱而显得苍白,没了往日的神采,但一直以来乔木一样的身躯还是笔直的,仿佛不曾变过。

王天风还是戴着那块旧表,明台的那块表看不出来被放到了哪里,明台也无从查证。

审讯开始以后,明台就盯着王天风的后脑勺,目不转睛,至于法庭上到底说了什么,他基本没听进去。

沉默了一整场的王天风,在最后被法官询问时,缓着声音说,他不否认。

判决要改日才能宣布,王天风被首先押送离庭,这一次,他回头看了一眼明台。

 

接下来的日子翻书一样快,宣判,押解,前往北平功德林。阿诚找了找熟人,跟明台上了押战犯的这趟车。前两次去找王天风,守卫怕出事,看得死紧。战犯现在都灰溜溜的,所有人都避之不及,哪还有亲戚朋友来看。守卫新鲜地打量着明台,上级发过话之后才放他进去。

王天风见到明台,没什么局促,坦然地望着他,静静地,一句话都没说。

火车咣当咣当地晃动着,占了门一半幅面的窗外,能看到荒山野岭一路倒退。带疏窗的门背后就是守卫,明台看着王天风,心里生不出一点波澜。

自从秦淮河那夜后,明台就陷入了可怕的平静。当十年的判决下来,明台没有松一口气,也没再哭,他只是想,十年。

十年太长了。十年而已。这两个想法曾交替出现在明台脑子里,一边让他想到就忍不住屈得哭,一边又拍着他的背,让他止住哭泣。

他像个婴孩,辗转反侧,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爆发出啼哭,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对这让人头疼的哭泣厌烦。

那样磨人的一夜过去,明台的情绪就被稀释到无。情绪这种东西,若是只生软弱,就太多余了。

明台开始把十年当作一个普通数,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一个跨度。只要他愿意,他可以从任何时间点向前、向后数出十年来,从哪到哪都行。

他的人生,不止有过十年,未来也不止有一个十年。不过是又一个十年而已,时间均匀流逝,没什么特别的。

明台打开门,向这十年迈出第一步。

 

 

“郭骑云比你处境好,不用担心他。他级别不够去功德林的,就留在南京了,判了半年,半年之后就是自由人了。”王天风不说话,明台便把这些事絮絮叨叨地说给他听。

“只是郭骑云可能要失恋了,来南京之前他女朋友就准备去台湾了,现在可能都到了吧。”明台算着日子,眼睛斜向上翻着,算得很认真。

“他那边看得没有你这里严,我和阿诚哥去见了他几回,次次都见着了。”明台双手撑在车厢床铺上,这回看向了王天风。

“我没想好要不要把他女朋友的事告诉他,但郭骑云问,我就照实说了。瞎话是能骗他一阵,可我怕这半年的念想等他出来以后成了刀子。”明台回想着,解释着。

“阿诚哥也赞同。回北平之后给郭骑云介绍几门亲事,也许他还会碰到喜欢的姑娘的。”明台规划着以后,多了一点兴致。

王天风就听着明台说,很明显他都听到了脑子里,但他没有搭话。

明台也不在意,仍是不知疲倦似的说着,临了留下一句,明天再来看你。

 

第二天这个点钟,明台又出现在这里。状态比昨天好了点,眼底还有乌青,但看上去没那么多心事了。

明台往那儿一坐,像打开了个电台。

Ccp政策,国内形势,国际风云,连梁仲春儿子娶媳妇的事都说了一遍。明台说得口干舌燥,想找口水,才发现王天风不知什么时候闭上了眼。

明台噤了声,拉过毯子给王天风盖上,轻轻带上门出去了。

 

第三天,第四天……每天一到时间,那扇门就会啪嗒一下响起。明台来得很准时,有时候会带点吃的,前天来时,手上捧着两个还热乎的鲜肉月饼。

要不是这一趟的目的地让人不太想提起,王天风几乎要在某些瞬时,把它错认成一场旅行。

王天风偶尔会接明台的下茬,不过只是在想说那句话的当口。其余没有说话欲望的时候,他也不勉强。

自然寻常,淡得像白开水,尝起来没什么味道。

 

总是一觉醒来,外面的景色就有一大截变化。土黄色越来越遍及,树叶越来越窄细,所有人都知道,北平将要到了,但都心照不宣地没提。

最后一趟,明台来看王天风时,被打回到了一种沉郁而略有些无措的状态。比第一天状态还糟些,第一天明台还可以强制自己说点什么转移一下注意力,但他今天,连这点事都无法强迫自己。

明台还是来了。更像完成一个任务,比起赴一个既定之约。

人声嘈杂,乘客们都陆续收拾着自己的行李,锅碗瓢盆的磕碰和杂七杂八的话音不住地从旁边车厢传来。

明台双手十指交叉,舔了舔泛白的嘴唇,没说出什么话。

就这样和王天风对坐着僵持,时间越来越快的流逝让明台焦躁不安。王天风很专注,不错目地观察着明台。他总是在周围环境混乱、别人心绪起伏时没来由地变得沉静,这是他多少年来形成的近乎生理性的特点。

这个特点让他在此刻,抽丝剥茧地拨开丛丛枝叶,看到了明台的震颤。

这种的旁观很残忍,尤其对方还是因为自己。但残忍和可耻并没有让王天风不忍再看下去,他还是心无杂念地看着明台。

断臂的维纳斯,是不是比完整完美的维纳斯更好看?

王天风突然想到这个不相干的问题。

但他下一刻,又想去接上维纳斯的手。

 

火车终于不动了,一声长鸣,仿佛耗尽了毕生力气。

前所未有的吵闹,车内的喧嚣和站台上的呼喊相互重叠,让人在人声鼎沸中心慌达到顶点。

王天风动了动,站起了身。明台几乎是立刻抓住了王天风的袖子,跟着站了起来。

守卫隔着疏窗缝隙向内看,没有催促,但是不着痕迹地咳了两声。

“答应我两件事,可以吗?”王天风声音不大,却盖过市井的五声十音,汪洋一样向他袭来。

明台脱口而出,

“好。”

“听完再答应我。”王天风拍了拍明台,示意他不急着回答。“好好生活。”

明台点点头,却把头低到了胸前,错开了王天风的眼睛。

见明台点头,王天风略感慰藉。他目光转向窗外人群,深呼吸了一下,又移到了明台身上。

明台还是没有看他,几乎把头埋到衣服里。

 

“不要常来看我。”王天风说得缓和又清晰,生怕明台听不清似的,强调道,“这是第二件事。”

明台如鲠在喉,试着动了动嘴,音都到了舌尖,气流却始终死死地粘在嗓子眼里。他磕磕巴巴的,上下嘴唇抖得碰在一起几次,却连一个勉强的‘好’字也说不出。

王天风等了很久都没有等到明台的回答,他空着的那只手,在明台新长的胡茬上划了划,发出一个柔和的疑问音节。

“嗯?”

明台终于放弃了说话。他点了点头,点过第一下之后,一下赛过一下拼命的,猛地点着头。

王天风下了车,再没有其他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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