谦金

【楼诚】定南城(八十二)拨灯

82 拨灯

明楼本以为,戏散了就算告一段落了,谁知亦奇却越发殷勤起来,隔三差五上门,不是新包了饺子,就是又得了块料子,每次来都必换新的衫裙,明楼就算再迟钝,也知道这姑娘是什么意思了。

桌上摆着刚出锅的饺子,阿诚瞟都没多瞟一眼,自顾自地收拾着东西,一旁看着明楼的窘境,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活该。”

“怎么说话呢你这孩子?”明楼被饺子噎得够呛,没成想,阿诚更噎人。

阿诚收拾好了书包,径直向院外走去,他的话随风散在厅堂里,声不大,却震了明楼一震,

“你既没那个心思,就不该给人希望。”

明楼望着阿诚的背影,放下了筷子,沏了一碗茶来。他顺了口水下去,思索着整件事。

他不过是想给艺人一个活路,竟也错了吗?

 

用过晚饭后,明楼穿上了外衣,明台不明就里,抬头问了句,

“这么晚了,还要出门?”

“嗯。”明楼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刚想走,转头却找不到鞋了,便喊阿诚,

“阿诚!阿诚?瞧见我那双靛青的布鞋了吗?”

“没见,我又不是你们家佣人!”阿诚的喊声从厨房传来,离了这么远,隐隐的怒气居然没减毫分。

明台幸灾乐祸地看着明楼,揶揄着,声音放轻了些,

“你怎么惹他了?”

明楼低头又去找自个儿的鞋,嘴里嘟囔着,

“我哪敢惹他呀?”

阿诚洗碗回来,见明楼仍弯着腰在地上踅摸着,心中气虽未消,但还是忍不住帮明楼寻起来。

“这双?”阿诚从后院窗台上拎来一双洗好晾干的。

明楼眼睛一亮,随即笑道,

“对,还是阿诚经事。”

阿诚知道明楼要去见谁,也不理会他的买哄,洗了手去看明台的功课。

明楼坐下穿鞋,顺手开了书桌前那盏新买的台灯。阿诚顿时觉得纸上的字看起来省神了许多。

“灯不拨不明。”

话不说不透。

阿诚翻过一页,本子上写了些什么,他全没看进去。他随口问着明楼,

“那你今天,是去拨灯的吗?”

明楼整了整衣衫,站起来,回身看向灯影下的阿诚,声音不由软了下来,

“我们家有日月,哪里还需要灯。我今天,是去弃灯的。”

阿诚也被他哄得脸色也逐渐缓和下来,手指夹在本子中页,合上了本子,抬头道,

“早去早回,给你留着门。”

 

入夜后起了风,亦奇见到家门口衣袂被吹得翻飞的明楼时,心口一瞬间剧烈地颤动起来,她微微抖着,只觉得手脚都不太听使唤了。

“有事吗?”亦奇刚问出口就悔得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这叫明楼怎么答?没事就不能来找她了吗?

明楼倒没放在心上,淡淡地嗯了一声,道,

“我们走走吧。”

这一片都是民房,沿着街越走越静,亦奇的心乱如鼓点,几乎要抑制不住地从嗓子眼里跳出来。她偷偷望着明楼,从唇角眉梢猜测着他今天的心情,勾勒着他的际遇,光是他来找她这件事,就已然让她心里开出花来。

亦奇目光不住地打量着明楼,越看越觉得欢喜,眼中不觉溢满了光彩。

明楼可真好看。眉目都温和,笑如春风化雨,静若山海晨钟,不争,却无人能与之争。他只是在那里,无须说任何话,自然让人移不开眼。

亦奇这样想着,便说了出来,

“你和我之前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明楼一直思忖着如何开口,眼下听亦奇出声,便就顺着她的话接了下去,

“哪里不一样?”

“哪里都不一样。”亦奇琢磨着合适的说辞,“比如我师父吧,旁人见他,或阿谀,或狎昵,或冷眼,可没有一个是你这样的。”

“我什么样?”

“说你不喜欢他吧,你却待他极其郑重,一丝一毫都不曾失礼;说你喜欢他吧,你又和往常捧戏子的爷们不一样,也不说什么下作的话,也不刻意亲近我师父。说你敬他重他,偏偏又和他开得了玩笑,像个寻常朋友;说你轻他慢他,言语间又极尽维护,甚至比师父还维护他自个儿。”亦奇一口气说了许多,但她总觉得,还有许多没说出来,“总之,我觉得你是个君子。”

“我又没在你面前混账过,你怎知我不是个混账。”

明楼默默地听着,直到亦奇说完,才淡淡地问出这么一句。他并非有意要驳亦奇,他只是想给这姑娘提个醒,希望她发觉她一直忽略的另一种可能。

“这——”亦奇一时语塞,“这个,你不像……”

“我和所有人一样。他们对你师父有所图,有所取,自然失了平常心。我无求,所以看你师父时,大抵还不至于失了分寸。”明楼笑了笑,将气氛缓和下来。

亦奇见明楼笑了,心中也松下来,缓缓道,

“这就又是你和他们的不同了。世间之人,哪个不想给自己戴高帽,不是拼了命地说自己好的?你却反过来了,总把自己往低了说。”

“自夸是有所图,我这么做,也是有所图。”明楼出声,听不出情绪。

亦奇突然觉得有些冷,夜风嗖嗖的,直直穿过衣料,掠过皮肤。她吸了吸鼻子,声音不自控地低了下来,

“你不喜欢我?”

明楼没想到她会如此直接,一下也愣在了那里。他望着那个单薄的小姑娘,她下唇都快咬出血来,可还是倔强地,不再多说一个字,就这么硬生生地熬着,等待那个即将在她心上撕开一道口子的答案,不肯给明楼一个台阶,也绝不肯给自己一条退路。

明楼望住她,最终还是说不出那个“不”字来。

“我有未婚妻了。”他思量再三,找了个委婉的说法。

出来玩乐的爷们,哪个不是三妻四妾带外宅的,都骗着瞒着不多说。姑娘们也都知道,大家萍水相逢,一日欢好,实在不必提什么前尘往日。偏偏明楼不,一个未过门的妻子,就让他如此放在心上。亦奇想着,竟越发难过起来。

那个幸运的人儿,为什么不是她?她与她,究竟差了些什么?

亦奇心中一疼,忍住语中哭音,强扯了一个笑脸出来,

“我不奢望你娶我的。”她退了一步。

“我既给不了你想要的,便不该给你这个盼头。”明楼狠了狠心,将灯拨得更明了些。

亦奇听懂了,她不该让明楼为难的。这样的人,才让她更为敬重。亦奇抹了抹两颊的泪,冲明楼一福身,低了低头,

“那我祝楼大爷生意兴隆财源广,子孙满堂千秋盛。”

明楼喉头动了动,虚扶亦奇一把,

“好,我祝姑娘遇良人。”

亦奇仍旧咬着下唇,不发一语,径直转身,走了。

 

明楼开门,室内被带了些清新又冷冽的空气进来,阿诚醒了醒神。

“回来了?”阿诚起身,给明楼打了盆热水。

“嗯。”明楼应了一声,没说更多。

事情已经解决了,他心头却没有一丝轻快,反而有些说不出的怅然。他不知道该怎么和阿诚说。

阿诚也不问,打水,端盆,拿毛巾,一气呵成,做完了又蜷回自己的床上,捧着那本看了一半的书继续读。

“在看什么?”

“普希金的诗。”阿诚扬了扬手里的书,将封面露出来。“你也要看看吗?”

“不了。”明楼脚泡在热水里,望着窗外,“你给我念念吧。”

阿诚望着明楼的侧脸,方才看过的两句恰在此时从脑海中飘过。他声线低沉,像醇酒般舒缓,散发着特有的磁性,给了如此夜添了一丝宁静与安心,

“一切都转瞬即逝,一切都将会过去。而那过去了的,终将会成为怀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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