谦金

【楼诚】定南城(八十一)捧场

81 捧场

明楼打量着面前这位姑娘,探究的目光里存了几分好奇。

这姑娘一行一动都颇得程玉霜真传,清峻中幽、闲、贞、静皆具,当真是白玉傲霜,寒梅凌冬。明楼仍是仔细地听着。

“下个月初是我头一次开专场,还请楼大爷赏脸。”亦奇声如珠玉地道来,十分悦耳。

明楼笑容上浮,温声道,

“劳动先生来请,明楼幸甚。”

亦奇被这声先生称得有些脸红,连忙躬身道,

“大爷客气了。”

亦奇既已松了口,明楼也就顺其自然地放下了尊称,只当她阿诚的同龄人,

“这么晚了,一个姑娘家的走夜路怕是不安全。你家住哪里?我差人送你回去。”

听得明楼关切至斯,亦奇心中感动,但听到“差人”时,终是有一丝若有似无的叹息滑过。若是明楼不愿送她,她亦不需要旁人。亦奇推脱道,

“我家近,自己回去不妨事的。若真要让人来顾我,反叫我过意不去了。”

明楼也不再坚持,点点头。亦奇转身出去一段路之后,明楼突然叫道,

“阿诚。”

阿诚被明楼这一叫,激灵了一下,看了看明楼眼色,认命般叹道,

“知道了。”阿诚三两步跟上亦奇。

要是出了什么事,过意不去的,不只是明楼。

 

送完亦奇,阿诚气喘吁吁地跑回来,瞧见明楼还在原地等他,不由放下了心,步子也慢了下来,将气换匀实了一步步地踱过来。

“你真要去?”阿诚问明楼专场的事。

“去吧。”明楼不甚在意,“你干什么去了,弄得这一身灰?”

“刚才跑得急了,摔了一跤。”阿诚掸掸身上的土,仍把话头拉回来,“你可知她为什么请你?”

看着阿诚这副比他还老成持重的古董模样,明楼不由起了玩心。

“还请先生明示。”明楼憋着笑,故意不答。

“嗨,你这人——”阿诚又好气又好笑,被他架在中间,弄得不上不下的,“枉我还替你——”

“知道知道,我又不是明台。”明楼见阿诚这副模样,连忙推着他往家走,生怕再被多唠叨一句。

“哼,那小子可比你机灵。”阿诚哼了一声。本来也没多少气,被明楼这一糊弄,消得也都差不多了。

明楼笑着走进家门,心情不错。

他打记事起就混迹南城,蛇虫鼠蚁,人鬼神佛,什么没见过。从未有人担心他,仔细替他一一甄别好人歹人;从未有人将他护在身后,为他冲锋在前。

明楼回身落锁,嘴角笑意难掩。

 

打阿诚回来以后,阿香一直变着法地做好吃的。阿诚受了顶大的委屈,虽是不说,可明楼都是看在眼里的。他这份隐忍克制,只让明楼更加心疼。

阿诚不曾要什么,明楼更不会少给他什么。

“赶明去裁缝铺做身中山装,我看街上好多学生都穿这个。”明楼往嘴里扒了一口米饭,跟阿诚闲话。

阿诚还未答,明台倒抢了先,

“我也要一身,下次再开课我就要上中学了,学生都这么穿,是吧阿诚哥?”

看着明台冲他挤眉弄眼,阿诚不由笑了,故意激了激明台,

“那得是进步学生才能穿呢。你这种千字文背了忘忘了背的,还得加把劲啊。”

“我穿了不就进步了吗?”明台一脸“你别小瞧人”的神情,直接替明楼做了主,“就这么定了,阿诚哥和我,我们俩一人一身,共同进步。”

明楼见明台消停了,他终于插得上一句话。明楼左右看了看二人,

“这个家里,我还是说了算的吧?”

“那可不。”明台赶紧给明楼夹了一块红烧肉,“别说家里了,整个北京城都是我大哥说了算的。”

“胡吣。”油亮的红烧肉入口即化,明楼倒转筷子头敲了明台一下,“出去不许胡说,听着没?”

明台不满地揉揉脑袋,他都多大了还把他当个小孩,便搪塞道,

“知道知道,我又不是阿香。”

阿诚低头吃饭,生怕一抬头把米饭喷出来。

果真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台上边鼓密密地响着,急急风一拍快过一拍,将众人的耳目都吸引了过去,眼看就要开戏。小伙计过来跟明楼回了个话,

“花篮已经摆上了,知会过后面,亦奇先生要我替她谢过您。”

明楼点点头,算是知道了。

这角的头一次专场,看的人本就多,再加上请了程玉霜的名号,来捧场的更是不计其数。所以这戏还没开台,场子倒是先热了起来。

明楼翻了翻单子,微微讶异,

“哟呵,《玉堂春》。”

“师父的《玉堂春》新腔迭出,自成一家,师姐要是想唱出来,《玉堂春》自然是条捷径。”阿诚出声,接过明楼的话。

“她这么想出头,怕是会惹上事端。”明楼呷了口茶,悠哉。

“可以前的日子,她也是过怕了。横竖都是死,不如做个饱死鬼。也许她命好,就拼出来了呢。”这回换作是阿诚不以为意了,他随手抓了把瓜子,看着台上,完全像个旁观人。

“命这个东西,说不准的。”明楼叹道,像是在替红妆惋惜。

“可说呢。”要不她就找上你了?

不得不说,亦奇眼光精准,这是多年摸爬滚打之后,锻炼出来的本能。最后,她就算得不到她想要的,明楼也不会亏待了她。

阿诚暗叹明楼对此一无所知,白白让他这师姐利用,给人做了嫁衣。

明楼又何尝不知道阿诚的心思。只是他既坐了这个位子,那许多事,就不是那般简单了。明知是被利用,也得弯眉笑脸地让人利用;明知是刀山,也得光着脚往上爬。

他得让人知道,明楼这人没什么不能放弃的,也没什么不能被利用的,明家的庙门谁都能拜,明家的门槛谁都能踩。

百无禁忌,自然没什么趟不平的。

台上热闹非凡,阿诚却有一大半没听进去,心里乱糟糟的。说不出来有什么,只觉得比他之前病中那会儿心里还要堵。阿诚他在戏班混了这么些时日,太清楚其中的苦楚。在淤泥里挣命的人猛地抬头瞧见明楼这座佛,那可是什么手段都能使出来的。

阿诚担心着明楼,他似乎忘了,明楼在成佛之前,也是从地狱中爬出来的。

全本的《玉堂春》终了,皆大欢喜,满座的人叫好鼓掌之声不绝于耳,亦奇不得不再三出来谢幕。

亦奇深深一福,刚张口台下便安静了,只听她声如钟磬,落地有音,

“承蒙诸位抬爱,不胜惶恐。家师恩情深厚,予我饭碗,教我本事,今日更是允我开台,亦奇感激涕零。从明日起,亦奇正式挂牌演出,更名为——”她说到这儿,深深看了明楼一眼,缓缓道,“满楼芳。”

众人皆是一愣,不由将目光转向了明楼,低声交头接耳,暗暗揣测着他的乾坤。一时间,场子里既静又杂,无人高声,却无人不被一种无形的气氛所威慑。

明楼略低了低头,眸光流转中,阴影笼罩的侧脸竟覆上了一层笑意。他撑着扶手,缓缓站起,众人随之屏气凝神,只等着他发话。

明楼不语,两手靠拢,慢慢地、一下下地鼓着掌,落在整个戏园子里,显得异常清晰。片刻的功夫,有人回过神来,立即应和着明楼,也鼓起掌来。

掌声、叫好声又恢复了之前的热烈,甚至远甚于之前,众人喊着、叫着,几乎要掀翻顶棚。

明楼迎着灯光,目光向台上投去,藏在那双古水无波眼睛下的暗涌,成为亦奇这一生未能参透的谜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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