谦金

【楼诚】定南城(十六)两条船

全员亲情向,民国日常。

16

 “坐吧。”楼如海拎起一个大壶,茶水顺着细长的壶嘴注入茶碗里。

程明灿在斜对着楼如海的藤椅上坐下,没说话。院子里只有他们二人,和一城池欲来的风雨。

程明灿心不在焉,信手拿起杯子,递到唇边,刚喝了一口脸上就变了颜色,欲吐还休。楼如海没绷住嘴角的笑意,直挺挺地笑了出来,

“喝不惯就吐了吧。”

茶水在嘴里转了两圈,程明灿越发觉得难以下咽,背过身全数吐了。

楼如海起身,拿粗瓷碗从水瓮舀了多半碗清水,递将过去。程明灿接过,漱了两漱,不由问道,

“这是什么茶?”

“高碎。”

听说过,没喝过,没想到入口竟是这般滋味。

“我小的时候满街跑,当时穷得叮当乱响,没闲钱买正经茶叶,就和茶叶铺掌柜的套瓷,央着人家帮我留点茶叶末。高碎不能续水,得拿大壶一下子冲开,它味厚,沙口,喝起来过瘾。”

楼如海坐下,继续道,

“后来手头宽裕了点,好茶也见惯了,可隔三差五还是总想起这个味儿来。自家兄弟还笑话我,活该一辈子穷命。”

程明灿觉着刚才入口那股沙涩的冲劲儿慢慢过去,舌根上留着些清香,反而给人添了个念想。楼如海又添了些水涮了涮茶杯,随手泼在地下,对程明灿道,

“去厨房立柜二层,把那个白瓷罐儿拿来。”

程明灿应了,回来时手里多了个巴掌大的小罐子。

楼如海掀开盖子,倒出些许,乳白的碗底晕出一片深紫浅红。他兑了水进去,花的清香和甜腻娆娆地散发出来,花瓣羽状舒展开来,婷婷袅袅,甚是可爱。

“玫瑰?”程明灿问道。

“玫瑰加了白糖、蜂蜜做的卤,明台吃雪花酪的时候,给他浇一勺。也能冲水喝。”

程明灿不由艳羡,不过是些平日里吃的用的小玩意儿,楼如海都这么精心,放哪儿,怎么吃,如何做的,皆能细数出来。这个小少爷,真是好福气。

程明灿说着又尝了一口,想起了幼时夜里偷偷读的红楼,

“《红楼梦》里第三十四回,宝玉挨了打,袭人就是给他拿这个吃的。”

“明台在我们家,没赶上宝玉也差不多了。”楼如海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却是笑着的。

觉察到程明灿的情绪不高,楼如海便起了个头,想引着他多说说话,

“你名字不错。”

“我爹起的,出自宋代张淏《云谷杂记·太祖达生知命》:上御 太清阁 以望气,是夕果晴,星斗明灿。”

“星斗明灿……”楼如海反复咂摸着,越发觉得舌尖滑过的这四个字,清朗好听。

程明灿捧着小碗,一口口地啜着,脸色没之前那么僵了,楼如海也暗自松了口气。

十几岁的孩子,应该爱吃甜的,爱吃肉,不该这么苦着自己。

 

明台放学回来,一下扑到楼如海怀里,使劲蹭了蹭,不经意间嗅到了一股甜味,

“大哥,你偷吃糖了?”

狗鼻子,机灵鬼。

“今天先生教什么了?”楼如海岔开话题。

“国文课上的是第十一课,《友爱》。”小孩子就是这点好,爱动爱说,注意力很容易被转移过去。

“背来听听。”楼如海抱着明台,向屋内走去。

“嗯……徐湛之出行,与弟同车。车轮忽折,路人来救。湛之令先抱弟,然后自下。”

明台咿咿呀呀地背着,声音渐渐远了。

 

晚饭阿香准备的是炸酱面,上了八个菜码,黄瓜丝、小水萝卜丝、豆芽、黄豆、青蒜、青豆,香椿芽,芹菜末。楼如海不爱吃过了水的面,总觉得面一凉连点活气都没了。也可能是小时候吃了太多冷饭,他现在就爱刚出锅那种热腾腾白气呵一脸的,透着鲜活。阿香给明台挑菜码,拌面,明台在一旁眼巴巴地瞧着。

“我不要黄豆!”明台急忙嘱咐阿香,阿香手一抖,已经倒进去了。明台脸耷拉下来,老大的不乐意。阿香手里活不停,嘴里哄着明台,

“这黄豆是好东西,怕你吃饭太快噎着,专门放进去让你细嚼慢咽的。”

“大哥也不吃黄豆。”明台又搬出来楼如海作比。

楼如海吃饭急,等不得慢不得,黄豆之类劳什子的玩意,一概不喜。阿香没办法,又找了个由头,

“你还小,等你大了就可以不吃了。”

“我十岁了!”明台两食指交叉,比了个大大的“十”出来。

楼如海挑开面,肥廋相间的肉丁顺着面滚落,一股炸酱的香味扑面而来,

“你什么时候能自己洗漱,把自己的东西收拾利落了,什么时候就能不吃黄豆了。”

“我今天就能!”明台立马跟楼如海保证。

“那吃了这顿,下一顿开始就由着你了。”

明台高喊了一声谢谢大哥,一溜烟跑走,去看厨房还有没有没煮的面条,阿香怕灶台烫到他,也跟着追了出去。

程明灿看着一大一小两个身影,眼里满是感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伤感,下午就到嘴边的话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

“明台真是好福气。”

“明台不是我亲弟弟。”楼如海恰如其分地接过话。程明灿诧异,目光里写满了疑惑。

楼如海没有过多解释,给程明灿夹了一筷子菜压到碗里,

“你也是我弟弟,和明台是一样的。”

 

汪曼春坐在饭桌旁,看着满桌的菜色,没心思动筷子,对汪芙蕖道,

“叔父,我总觉得这事,过于顺利了。”

“哦?你说说看。”汪芙蕖眉毛一挑,依旧吃着。

“先按下这三千大洋不提,单说程明灿。确认程少爷的身份事关重大,樊人猛倾尽身家、冒这么大风险做的局,怎么会让它有半点输的可能?您想到了阿桂,他肯定也想到了,但他依然把赌注都押到了阿桂身上,这是为什么?他凭什么那么笃定,阿桂不会撒谎?”

“你是说——”汪芙蕖筷子停住了,顺着汪曼春的想法推猜。

“嗯。”汪曼春看着汪芙蕖的眼睛,窥探到了他的想法,郑重地点了点头。

汪芙蕖明显一滞,神色凝重起来,

“这下麻烦了。”

原先想的是阿桂是程家的人也好,樊家的人也罢,都得替他圆这个谎,这钱稳拿。但现在的情况,阿桂十有八九不姓程,那无论她姓蒋还是姓樊,国军进城后,头一个倒霉都是他汪芙蕖。而且日本人也牵扯了进来,这已经不只是钱的事儿了,弄不好还要送命。

脚踏了两条船,现下这两条船越分越开,他眼瞅着就要从中间掉河里去了。

 

“叔父,都是你当时非要拿这个烫手的钱,当时要是听我的就……”汪曼春不由埋怨他。

汪芙蕖也是憋了一肚子气不知道往哪儿撒,

“去之前我哪儿知道等着我的是樊人猛?要不是这尸体,我怎么知道他要投蒋?现在说这些也没用了,想想办法吧。”

“国军那儿肯定没戏了,樊比你靠得早,比你诚意大,阿桂很可能是蒋派去接洽的人。日本人这儿么——”汪曼春顿了顿,显然想到了什么,眼睛又恢复了神采,神神秘秘地和汪芙蕖说道,

“我们赢定了。”


评论(52)

热度(3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