谦金

【楼诚】定南城(十)大哥

把脖子扭了,基本断了和外界的一切往来。啊!生活!

10 大哥

楼如海取了茶壶,往茶碗里添了两杯滚水,安坐于太师椅上端起其中一盏,吹了吹送入口中,头也不抬地冲着空无一人的厅堂开了口。

 “热闹阁下也瞧了半天了,不如下来喝杯茶?

 兔起鹘落,一个颀长的身影从房梁上翻了下来,空中团身,落地如一只燕子般轻盈,只是在阳光下震起些飞扬的灰尘。

程明灿规规矩矩地站着,双手贴于身侧,一如刚才的梁仲春。有求于人该是什么态度,这么些年,他就算看也看够了。

楼如海把青瓷茶碗往桌上一搁,冲着旁边的座一扬脸,倒没有为难他的心思,

“坐吧。”

程明灿不多言,利落地落了座,只坐了三分之一,身体前倾着,方便答楼如海话。

楼如海却不再吭声了。程明灿是聪明孩子,慎而不犹疑,谋定而后动。自己昨晚留了地址,却未明说,就是给程家少爷个选择的余地。程明灿愿意南下寻父也好,愿意投靠四海帮也罢,全看他自己。

显然程明灿从自己的所作所为中嗅到了此刻罕有的安全气息,如今才前来一见。但他不同于家中横祸天降,无依无靠地扑进楼如海怀里大哭的明台,程明灿此番前来,虽然将姿态放得很低,但总能感觉到被极力克制的、隐忍的怒火,一种不知何时喷发、会毁天灭地的仇恨。

可这仇哪里是好报的?程明灿现在越是一腔气血体内翻腾,楼如海越得让他冷一冷。

楼如海安坐着,在大热天里一口口续着热茶,没有开口的意思。

程明灿缄默。楼如海心较比干多一窍,万事无须多说,既然他不应这茬,自己再提也是徒劳。程明灿慢慢看着太阳一点点沉下去,屋里点起了灯。

阿香进来叫楼如海吃饭,识趣地忽略了来客。楼如海望着东厢亮起的电灯,问道,

“明台抄了多少了?”

“第五遍了,要叫小少爷吃饭吗?”

楼如海拂了拂袖子,冷哼一声,

“不叫,给他立立规矩。”

偌大的一张圆桌上,坐着楼如海和程明灿,相对无言。楼如海吃饭的时候不喜欢谈事,民以食为天,一天碌碌忙忙为的就是这口吃食,谁不让他安生吃饭,就是给自己找不痛快。程明灿则是家教使然,食不言寝不语。两人虽初衷迥异,却难得地达成了一致。

楼如海胃口好,桌上的菜差不多都动了几筷子。相比之下,程明灿的坐陪就显得很敷衍了,白饭没动过,菜拢共吃了两三口,汤只下去半碗。

还没明台饭量大呢。楼如海想着,忍不住夹了一块排骨放到程明灿碗里。程明灿略微有些诧异,看了一眼楼如海,又看了看自己的碗,举箸吃下了那块排骨。

楼如海余光瞥到程明灿的动作,便又夹了一块给他。程明灿盯着那块排骨眉头微蹙,不忍拂了楼如海的好意,又拿起了筷子。

楼如海权当做善事,桌上的菜挨个给程明灿布,程明灿看着楼如海高涨的兴致,将欲出口的话咽了回来,默默地吃下了碗里的东西。


饭后,楼如海打水洗漱,梁仲春在一边递毛巾,趁程明灿不在,忍不住跟楼如海抱怨,

“爷,你还真准备管他呀?他爹能不能东山再起还两说呢,现在就接着这个烫手山芋,到时候扔都没地儿扔。”

楼如海擦完脸,将毛巾往盆里一投,溅起几个水花,地上湿了一小片。楼如海抬眼看梁仲春,目光尖得能刺到心里,

“民国十五年八月二十三号——”

梁仲春闻言瞬间一怔,如同被钉子死死地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楼如海没理会,顿了顿继续道,

“那天你躺在血泊里,被人打得就剩一口气了,当时旁边掌柜的和伙计劝我什么,你还记得吗?”

油灯发出微弱的亮光,室内只有两个人,梁仲春还是下意识地藏了藏自己那条瘸腿,像是猫藏起受伤的尾巴。他站着,如同僵死的雕像,再不是昔日里那个平地乍富抖起来的梁大爷,又回到了那个满身是血地挣着最后一口气爬了半条街的穷小子。

话说三分,点到即止。楼如海没再往下说,可两人都知道刚才这话有多重了。

梁仲春噤了声。

楼如海见他如此这般,看都懒的再看一眼,任他杵着,把阿香叫过来打问。

“明台抄完了没?”

阿香连点头,

“抄完了,正收拾书包呢,已经困得打哈欠了。”

楼如海掀开一旁桌上倒扣的罩子,示意阿香把吃的端走,

“这碗扒糕看着他吃了再睡。”阿香捧起碗,跨过门槛就要走,楼如海像是刚想起来什么,又叫住阿香,“就说是你给他买的,别提我,不准开大灯,让他偷偷吃。”

阿香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拖长声音应着,像脆生生的水萝卜,

“哎,大爷,知——道——啦——”

东厢的灯暗了,整个院子都寂寥了不少,楼如海迈步回了西厢房,没再和梁仲春多说一句话。

人倒不是坏人,就是太势利了。虽说不能怪梁仲春,街面上长起来的孩子,没这七分眼色三分油滑活不下来。可现在既然自己把他留在了身边,这个毛病就必须得扳过来,否则日久天长,迟早是个祸患。


西厢房是一明两暗连三间,两边卧房,中间正厅。程明灿到这儿的事只有四个人知道,其中阿香还不知道程明灿的身份,连明台都被蒙在鼓里。

此事干系重大,自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楼如海不欲惊动帮众,便把西厢另一间腾了出来,先让程明灿住着。要是半夜出事,人在他这儿也能有个应变。

吹熄了灯,楼如海盘算着,躺下了。


夜里楼如海突然听到一阵声响,是从隔壁传来的,像是水哗哗泼在地上的动静。楼如海披衣服起身,走到程明灿房门前,轻扣两下,不等应声便推门进去。

只见程明灿伏在炕上,整个头探出来往外呕着,一波接着一波,全程还尽量控制着,不让自己发出太大声音。楼如海赶紧点亮了油灯,这才看到程明灿脸都因为充血憋成了酱紫色,手死死地抠着炕沿,眼角都难受得开始泛红。

楼如海一边给程明灿拍着背,一边托着他的身子,好让他不多使力,但心里不由开始自责。帮里孩子刚领回来的前三天都是不让多吃的,怕小孩没个饥饱,逮住猛塞把自己撑死。程明灿虽说不是长期挨饿受冻,可经历了家门巨变,难免心头郁结,气血不和,吃什么都像石头堵在胃里,消化不了。自己没多留个心就算了,还给他夹了那么多荤腥,不吐才是稀奇。

楼如海扶着程明灿,看他把最后一点残余吐干净,又倒了一碗水,递将过去。程明灿漱了漱口,把水吐到木桶中,撑着炕勉强直起了身。他目光含着歉疚,不像白日那张锋利得能划破手的纸,此刻整个人都笼罩着一层淡黄的光晕,带着病中特有的柔和,

“身体抱恙,惊动楼大爷了。”

骨子里倔得要死,不肯低头,不认折戟,宁愿将自己逼得在夜里吐得翻江倒海,也不肯在饭桌上推脱半个字。

因为血海深仇,人命关天,因为他是唯一的幸存者。

可自己眼前的,分明就是个孩子。

他还小,他不该这么活着的。不该充满仇恨,沾满鲜血,夜不能寐地活着。

楼如海伸出手,撩起程明灿被汗沾湿的碎发,拿袖子给他细细拭去额前的汗珠,冲他温声道,

“叫大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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