谦金

【楼诚】定南城(九)佛与刀

9 佛与刀

  月光从门外透进来,在地上铺成一层孤冷的青色。大殿中,罗汉在暗夜里显得格外瘆人,乍一看拧眉瞪目,动作夸张怪异,似乎要从像中扑将下来。

楼如海并不觉得可怖,相较于神佛鬼怪,他更怕活人——有呼吸、会动、各怀心思的活人。

现下程明灿藏于寺庙,怕被人寻到踪迹,不愿现身,这于楼如海而言,再正常不过。遭逢巨变,程明灿死里逃生,如小兽侥幸脱得火海却被燎了半身皮毛,自然对人充满了戒心与警惕。平日里至亲至信之人此时都未必可托,漫说自己这种只见过两面的泛泛之交。他如若真是轻言轻信的莽撞人,也断不能从灭门之祸中求得一条生路。

楼如海懂得,所幸他要的也不是带程明灿走,知道他在这里就足够了。

楼如海把报纸一角压到欢喜罗汉的座下,声音不轻不重,足以让大殿内的人听真切,又不至于在静夜里显得突兀,

“东西在这儿,手表反光。”说罢便信步出了山门,未曾回头。


程明灿屏息静听,脚步声越来越远,直到完全消失,一切重归寂静。程明灿保持着原先的姿势,并未立时从罗汉像后出来。

残月西沉,也不似刚才明亮,充满了倦怠般沉沉地发着幽光。不知过了多久,程明灿腿都有些发麻,他向后一勒表带上的皮扣,摘掉手表,塞进自己贴近心脏的上衣口袋里。大殿中只影一闪,程明灿如飞鸿踏雪,单手撑着罗汉的肩轻轻巧巧地从台子上落到地下,没发出半点声音。

程明灿走到斜对面的罗汉塑像,抽出报纸,一转眼又猫到了释迦摩尼的莲座之后。他取下别在报纸上的钢笔,目光匆匆扫过那行地址,略及父亲被扣的新闻时再也挪不开眼。

光线暗淡,小字看不清楚,程明灿掏出洋火,划了一根,小心地用手拢着,不让光散出去。

程潜,李宗仁,汉口,扣押。

报道里还附着大段大段的指摘,他没有再看,不外乎是政客反复无常的遮羞布。旁边还有一张照片,昨日还是风光无限车马喧的程宅,今天已然夷为平地,残砖焦瓦之下,埋着十三具尸骨。

程明灿身上的血越来越凉。

昨天那场爆炸根本就是预先谋划好的,汉口、北京两边一齐动手,斩草除根,以绝后顾之忧。

政治倾轧向来以无数人的血肉尸骸铺路。他熟读史书,自认为看惯成败兴亡,没想到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还是疼得那么真切,痛贯肺腑。眼见过高楼起高楼塌,血海深仇背在身上,才始觉人命沉重得能砸折脊梁。

母亲在世时信佛,逢山烧香,见庙磕头,初一十五全家人都要跟着吃素,幼时的他也受了不少影响,修得一个温和的好性情。可这样一位贤良淑德的人,偏偏早逝,留得年幼的程明灿无人照拂,父亲也因此续娶了桂姨,来料理家中事物。

母亲啊母亲,若是天道有轮回,为何不见它劈了那恶人?若世间无因果,为何你信得那般虔诚?

火柴燃尽,燎了一下指尖,程明灿回过神来,扔掉残余的星火,在黑暗中背靠佛台闭上双眼。

在夜里,在庙中,在最该宁神静气的时辰,在最该摒弃血腥的地界,他动了杀念。他周身杀气腾腾,如血雾罩成一个偌大的光圈,将他严密地包裹着,彻底与外界隔离,甚于他曾拿枪的任何时刻。

不该在寺里多停留了。

程明灿站起来,磕开洋火盒,又划了一根火柴,将报纸一角点燃。那串地址随着逐渐焦黑的纸在火苗中跳跃,倒映在程明灿眼中,火红色加上眸中盈满的水光,好似血灌瞳仁。

天色近明,程明灿将最后一点灰烬扔进香炉里,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庙门。

对不起,母亲,我不想成佛了,给我屠刀吧。


次日白天,天朗气清,是个明媚的好日子。楼家的四合院里,明台气冲冲地踹开宅门,跑进来正厅来质问楼如海,

“我去洋行问了,钢笔就是你买的,两支都是!”

楼如海从报纸中抬起眼,脸上神色阴晴难分,语气沉如寒冰,像极了山雨欲来前最后的一丝平和,

“从南城到东城,坐洋车也得一个钟头,你现在学会逃课了?”

“我……”明台没料到兴师问罪不成,反倒被重重地诘责了这么一句,一时语塞。

楼如海将报纸往桌上一拍,震得茶杯都跳了跳,

“我问你话呢,是不是逃课了?”

明台被吓得有些懵,平日里再怎么顽皮也不见大哥如此动气,今天这是怎么了?他一怕,心下就想再找补两句,

“是,可是……”

一听明台年纪尚幼就知道犯了错要找托词,楼如海肝火更盛,指着东厢房高声喝道,

“去抄十遍《劝学》,抄不完不准吃晚饭!”

明台的眼泪在眼眶里都搁不住了,马上就要大嚎出来,阿香一见,连忙拉着明台往东厢去了。

楼如海气显然没消,站起来在屋里来回踱步,高声叫着梁仲春的名字,声音能从前厅贯穿到街面上。

梁仲春有眼力见,一进门看楼如海脸色就知道要倒霉,也不多说话,乖乖地站着听楼如海数落。

“你说你怎么办事的?明台逃学你也不知道,这次是悄悄跑东城去了,下次要是被人绑票、被人掳走呢?是不是每天得我跟你汇报,得提醒你各种大事小情啊梁大爷?”

梁仲春从袖子里掏出手巾抹了抹如雨下的汗,连声道,

“不敢不敢,这次是属下办事不力。”

楼如海冷哼一声,绕到梁仲春面前,半俯下身来眯着眸子紧盯着他,

“不力?我看你力得很,这回的祸打根上说就是你惹的!明台就是个孩子,教孩子养孩子,最重要的就是以身作则。你倒好,和明台说谎,你骗他他能不去查证吗?明台是那种蠢孩子?”

你家明台快机灵成精了,你倒是以身作则了,把锅推给我我能不瞎掰吗?梁仲春腹诽着,嘴上却老实得很,

“是属下的过,属下愿受责罚。”

楼如海叹了口气,心头郁结舒缓了不少,再一想这件事也不能全怪梁仲春,看着梁仲春低眉顺眼的模样,气又消了大半,

“这件事我也欠考虑,当时程家的事火烧眉毛,一不留心就把明台带歪了。你也是要当爹的人了,别还跟个愣头青似的。”

“是是,大爷说的是。”梁仲春应着,躬身倒退出了前厅,趁着楼如海情绪缓和了些赶紧溜。


训了半天人,楼如海有些口干,一摸桌上的青瓷茶杯,只是半温了。楼如海走到厅门外,顺手将茶泼到前院,茶水被烈日蒸腾,院子里添了些凉意和茉莉的清香。

楼如海迈回门的一瞬间,听到梁上似有响动,像是大雪压青松,房梁承受重物发出吱扭一声,极细极微,要不是楼如海常年习武,听觉异于常人,是万不能从这一树蝉鸣中捕捉到这小动静的。

不过算算时辰,他等的人,应该早就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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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人生中好多时刻也想说,我不想成佛了,太难了,给我屠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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