谦金

【楼诚】定南城(八)钢笔

8 钢笔

    钢笔平摊在掌心,梁仲春借着门房里丁点儿亮的油灯眯眼细打量,神色狐疑,语气倒像信了七八分,

    “真是你捡的?”

    一旁十几岁的毛头小子连忙地点头,将前因后果一股脑儿倒出,替自己辩白,

    “那还能有假?黑七当时倒在地上,汪家的人一见,忙七手八脚地把人抬走。我瞟到靠墙根儿的暗处有个亮儿,以为是宝贝,跟谁也没言语,等人走干净就偷摸捡回来了。”

    这钢笔梁仲春看了个八九不离十,心里有了数,把笔妥帖地收进兜里,冲着对面的小孩一抬下巴,

    “别人都没看见,就你眼尖?”

    那小子不好意思地摸摸后脑勺,一派平地乍富的羞怯,

    “我娘说我长了一双鹰眼,一瞅一个准。满南城用钢笔的也数不出十个来,这才想着交给梁大爷,劳动您掌掌眼。”

    什么掌眼,一支钢笔有什么好掌眼的,摆明了就是邀功。不过既然这小子有卖好的心,梁仲春也不想驳了他面子,何况这玩意还真出现得是时候。梁仲春掏出一枚袁大头,手指节一夹、一转,银元随之在指间上下翻飞。梁仲春大拇指和食指一搭,变戏法似的将银元转到指尖,拇指轻弹,银元抛入空中,翻着花地划破空气发出叮的一声响,听着那么俏皮。

    “算你识相,也合该你发财。以后机灵着点,少不了你好处。”

   银元还未完全落下,那小子就忙不迭地伸手去抓,听到梁仲春的话更是喜不自胜,连声谢过这位活财神。

这财发得也忒容易了些,看来以后回去得多捡钢笔。钢笔值钱,比人命都值钱。


东厢房里,明台在背书。 整个宅子上下只安了一盏电灯,在明台的屋子里。尽管如此,楼如海也不让明台晚上读书读太久,怕费眼睛。但功课又误不得,特别是明台这个性子,学好不容易,学坏一出溜。于是楼如海就想了个法子:天黑以后明台不必看书写字,把白日里学的书温一遍背一通即可。

楼如海躺在庭院里听着,给自己摇着蒲扇。梁仲春快步从门房出来,到楼如海身前,弯腰把钢笔递过去,什么都没说。

楼如海摩挲着钢笔上崭新的划痕,指腹沾了些新掉的漆末。他两指碾着这些极小的颗粒,漆末碎成粉,他眸光晴了又阴,亮了又暗。

梁仲春在旁边立着,瞧见楼如海的神色,知道这东西是对了。

桌上还放着今天早上的报纸,这两件东西如有千斤坠在楼如海的心上。程家此事非同小可,京城里所有势力都在找程明灿,先找到是占了个先机,可也是捂了个烫手山芋。更要紧的是,这祸事一旦沾了,再想毫发无伤地全身而退,可就难了。

楼如海举棋不定。他肩上扛着的,不止明台,还有四海帮上下几百号人的身家饭碗,以及仰仗他庇佑的南城数万人,这不是他一个人的决定。但思及明台,楼如海有一瞬间的动容。一个十几岁的孩子父母双亡,孤苦无依,要遭多大罪,会吃什么苦,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他是个家破人亡的孤儿,他曾累及明台家破人亡,现在他又要眼睁睁地看着另一个孩子家破人亡吗?

他不知道。

罢了,看那孩子自己的造化吧。


“明台!”楼如海高声叫着,打断了原本萦绕在院子里稚嫩童音的琅琅书声。

明台从东厢房跑出来,跑得太快一下没刹住,扑在楼如海膝盖上,声音轻快地喊着他,

“大哥?”

楼如海两手架着他胳肢窝,把人立起来,温声道,

“你会写咱们家地址吗?写给我看看。”

明台看着楼如海递过来的钢笔,愣了一下,立马撒腿跑回自己屋里,拿了自己的钢笔又哒哒哒地跑了回来,将两支钢笔放在掌心仔细地比较着。

楼如海知道这是小孩子护食,晃了晃那支有斑驳划痕的钢笔,

“大哥没拿你的吧?”

本来是安慰的话,明台听了刷地一下眼眶蓄满了眼泪,想哭又不敢哭,深吸了几口气,强行忍了回去,语气也变成前所未有的小心翼翼,

“大哥……你是不是在外、外面有别的弟弟了?”

楼如海觉得好气又好笑。气的是,这份家业都是他的,他有个弟弟还需要背着明台偷偷养?笑的是,明台果然小孩子心性,怕别人跟他抢钢笔,更怕别人和他抢哥哥。

楼如海两手相互一拍,把袖子抖落下来,扯着一点袖边去给明台擦眼泪。

“没有的事。”

明台小鼻子一抽一抽的,声音都带了哭腔,此时的钢笔显然成为了最有利的证物,

“你还给他买钢笔!”

楼如海心里默默叹了口气,孩子越大越不好哄了。楼如海一指梁仲春,下意识地就给自己拉了个替死鬼,

“他,你问他!”

梁仲春一脸惊愕,目瞪口呆,眼珠四处转,最后瞄上了楼如海。楼如海一挤眼,冲他努努嘴。明台也转过脸,眼巴巴地盯着他,等他下文。梁仲春暗叫声苦,城门失火烧死我,这一家人可真难伺候。

“啊,对,钢笔是我买的。我媳妇儿不刚怀上么,想着买了钢笔抓周的时候好用。”

明台听了梁仲春信誓旦旦的说辞,不疑有他,吸了吸鼻子,抬起手背擦干眼角,又恢复了小少爷的架势。

“以后不要和我买一样的了,我不喜欢和别人用一样的。” 


好容易哄住了明台,楼如海长舒一口气,点指着报纸上空白的边,让他把地址写上去。这场景就算落在外人眼里,也不过是普通人家大人督促孩子练字而已。

明台刚写了两个字,眉头就皱在了一起,

“大哥,墨水会洇,用铅笔吧。”

楼如海在一旁看着那两个工整的小字,墨水是往旁边渗了一点,不过不影响辨识,便道,

“铅笔看不清,无妨,写吧。”

明台卖了个乖,一笔一划地把自家地址全数写了上去。


月上中天,星稀且暗,云尽散,倒是衬得月光分外明,如一挂弯刀。楼如海踏了踏脚下的法华街,低声问梁仲春,

“就是这儿?”

“对,钢笔就是在这儿捡的。”

楼如海点点头,四下打量着这条街。法华寺在同治年间重修过,民国以后多改了停灵房,土生土长的南城人一般不爱来,都不愿找这个晦气。这一趟街除了法华寺都是民居,一到夜晚大门紧闭,生怕招惹灾星。

楼如海想着,信步进了寺内大雄宝殿。大殿正中供着释伽牟尼,是结跏趺坐的成道相。屋脊上雕着莲花和凤凰,一木匾悬挂于殿后墙中央,上书“慧照登清”,两侧金柱上有对联,上联曰:“如来如不来为佛来早我来迟咄者是胡说”;下联曰:“本觉本无觉惟性觉真麈觉惩噫全在当人”。

大殿久无人,梁上结蛛丝,佛像多蒙尘。楼如海静立着,侧耳听每一处的动静,风穿林叶沙沙,倦鸟归巢啾啾,除此之外再无声响,万籁俱寂。静默半晌,楼如海最后望了一眼两侧的十八罗汉,迈步出门槛。

夜里凉风袭人,正拍在楼如海脑门上,把他激了个清醒,他脑子里回闪过刚才最后的画面。

不对。那尊欢喜罗汉不对。

楼如海急忙倒回来,凝了十二分的神去细看这尊欢喜罗汉。这罗汉确有不同,不过不在这塑像本身,而是在这光线上。欢喜罗汉的耳垂位置,映着一处不甚明显的亮光,是一个规则的圆。只是这圆一动不动,又并非亮得异常,所以粗略一看根本发现不了,即便现在,也找不到光源在何处。

楼如海抬头一一探查着房梁,这梁虽然年久失修,可也未见光漏下来。殿中并无窗户,只有两扇大门,那么这个圆,到底从何而来?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明明察觉到了异样又理不出个头绪,楼如海有些躁郁。

他看着低眸垂目、俯视众生的佛像,心却一刻也静不下来。

他无法让沉默的佛像开口。此刻大殿森严,暗无光火,佛像似乎也在千百年的尘世里流露出一声低低的叹息,一如这夜色。

殿前一片破败,荒草丛生,楼如海抚起袖子,借着月光看了眼表,已经十一点半了。

确实不早了。

等等,好像漏掉了什么,表?

楼如海醍醐灌顶,脑子里无数根线头终于串到了一起,如同平地惊雷将楼如海震了个透亮。

那个佛像上的亮圆,是手表反射的月光。

程明灿必定在这个庙里。


—————————————————

明台,听我一句,你哥就是背着你在外面有别的弟弟了。

其实明台没被王天风拐带的时候还是超级乖的,都怪那个铁骨铮铮的人贩子⁄(⁄ ⁄ ⁄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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