谦金

【楼诚】定南城(五)王天风

5 王天风

天色微明,夜的黑像笔洗里的墨,一点点漂染晕开,稍纵即逝地消散在东方泛起的一大片鱼肚白里。街道上水车轱辘吱扭吱扭地碾过路面,在寂静的清晨显得格外分明。楼如海弯腰,从铜盆里掬了一捧水拍到脸上,仔细地洗着。阿香立在一旁,一手搭着毛巾,一手端着茶缸子。

楼如海接过淡盐水漱了漱口,偏头吐到地下的痰盂里,

“早饭不用做了,咱家那位祖宗昨个儿说想吃糖耳朵,我去买。”

阿香把铜盆里的水倒进木桶,直起身子,道,

“大少爷您歇着吧,不就虎坊桥那家吗?我去买就成。”

楼如海回屋套了一件宝蓝色对开襟马褂,对着阿香道,

“我顺带溜达溜达,也在外面吃。”说罢他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先别叫他起,估摸着我快回来了再喊他,别迟到就行。”

“哎,知道了。”阿香推开顶门杠,送楼如海出门。

虽说已经过了端午,但夜里的凉意犹在,大清早还是冷飕飕的。街上没什么人,偶尔有一两声鸟叫虫鸣,倒也惬意。楼如海不紧不慢地走着,不多时便来到了虎坊桥的早点铺子。

“一碗炒肝,汁儿宽点,三两褡裢火烧。再来半斤糖耳朵,豆浆给我打满。”楼如海说着,把手里提着的小罐子搁在摊子上,“糖耳朵和豆浆我走的时候再装。”

“得嘞,您擎好吧。”老板殷勤地应着。

“大早上就吃这么腻,小心肝火旺啊。”街面的早点摊上突然传来这么一声不阴不阳的揶揄。

楼如海顺着声音来源望去,看到王天风时不禁笑了出来,

“我当谁呢,”楼如海索性坐在他对面,打量了一下桌上的吃食,卤煮、灌肠和炸糕。“你这比我素到哪儿了?半斤八两,谁也别嫌弃谁。”

说着楼如海就从旁边的竹筒里抽出一双筷子,朝着炸糕的盘子伸过去,王天风眼睛一眯,出手如电,一把夹住楼如海的筷子。

“吃你自己那份,别惦记别人的。”

楼如海不为所动,手腕上暗暗运着劲,语调却不见起伏,

“我怕你胃口没那么大。”

因为用力,两人的筷子微颤,可王天风的性子又哪是肯吃亏的人。

“不劳您费心,我看得上自然吃得下。”

伙计端了热腾腾的炒肝儿和火烧过来,一见这阵势立马把托盘放下溜了。

“作为老相识,我还是得劝您一句,有多少饭量吃多少饭,有多大屁股穿多大裤衩。”楼如海手腕一翻,拨开王天风的劲力,将筷子伸向自己的火烧。

王天风白了楼如海一眼,悻悻地收手,语调不卑不亢,

“我也劝你一句,不干己事不张口,路遇闲事莫出头。”

楼如海气定神闲地吃饭,不再搭茬。

要说这两位,都是打小一块儿长起来的,开始混街面时互为照应,使得帮会迅速壮大,一时风头无两。也许是应了那句老话,同患难易,共富贵难,帮派风生水起之后两人拆了伙,各自另起炉灶。楼如海这一支叫四海帮,取义四海为家;王天风那支叫风云会,取风起云涌、风云际会之意。

两人是同行,赤裸裸的冤家,利益相合的时候也能做个搭档。交情说深不深,说浅不浅,这两年汪家上位后二人关系有所缓和,不过还是改不了旧日的习性,见面就掐。

王天风吃好以后就先撤了,连招呼都懒得打,只是走时朝桌上恶狠狠地扔了个银元,摔得倍儿响。楼如海津津有味地舀着炒肝儿喝,头都没抬。


楼如海把早点送回家以后就直接拎东西去了汪家。汪家提的这事得拖,但不能当作没这回事。汪曼春的叔叔汪芙蕖是楼如海的授业恩师,教了他一身武艺,除了只传内家子弟的,其他功夫只要汪曼春会的,也都教过楼如海。汪芙蕖起初几年是真心爱重这个徒弟,倾囊相授,不过随着楼如海长大,势力渐起,汪芙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威胁。

养虎为患。

汪芙蕖膝下无子,只有汪曼春这一个侄女。年纪越大,对楼如海越忌惮,认为自己地位岌岌可危,恐不得善终。所以在日本人稍表现出拉拢之意时,汪芙蕖就贴了上去,抱紧了这棵大树,才勉强维持住了四海帮、风云会、汪洋派三足鼎立的局面。

日本人的好处多,可拿着也烫手。看汪家惶惶不可终日的样子就知道。汪家围墙建得很高,院子里原来有棵两人合抱的柳树,投靠日本人以后也连根拔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口大缸,养了些不吃根茎的鱼,上面浮着些碗莲。现在的时节还没开花,只是些深绿椭圆的莲叶。

佣人进去通禀汪芙蕖,也没把楼如海让到门房喝茶或是给搬个凳子,楼如海也没有多言,依旧恭敬地站着,连个愠怒的表情都不曾有。

做戏做全套。

汪芙蕖还没起,佣人把楼如海请进大门,楼如海站在台阶上,隔着帘子给汪芙蕖请安。

室内传来洗漱的水声,间歇性的还有一阵咳嗽。

南城的四合院庭院原本就不宽敞,再加上汪家围墙高筑,使整个院落笼罩着一种阴冷森寒。院子里放着一把藤条的摇椅,即便现在上午八点,也不见日头照到上边。地上不像其他人家铺方砖或是干脆是垫瓷实的黄土,汪家宅子铺的是青石板。看着肃穆,往上一踩从脚底下生出一股子透心的凉气,让人不禁浑身打个冷颤。

一刻钟以后,楼如海才被引到内堂。二人礼节性地寒暄,汪芙蕖上了年纪,越发缺了拐弯抹角的耐性,

“日本人的事,你打算怎么办?”

楼如海放下手中的茶,直了直身子,

“现在师父在日本人面前是头一份,我自然不该往再前去。以免别人背后戳我脊梁骨,说我欺师灭祖,目无长幼。”

汪芙蕖听出他话里话外的意思,明着是说自己,实际说他汪家投靠日本人欺师灭祖,越过楼如海把帮派交给曼春是目无长幼。汪芙蕖没有生气,就像个普通的花甲老人一样,语速缓慢,余韵悠长。

“从小我教你武艺,今天我教你个道理。识时务者为俊杰,习武之人最重要的两个字是什么?低头。习武不是教人打架,也不是斗气耍狠,习武为的是强身健体。能低头躲过的祸事,万万不要动武。当年慈禧老佛爷厉害不厉害?英法联军打圆明园的时候不照样连夜逃跑了?你脑袋硬,骨头硬,还硬得过子弹大炮?人不与命争,我没拿你当外人才跟你说这些,你要知好歹。”

“师父说得是,只是我与师父如同一体,师父既已领了这份差事,徒儿不敢争功。”楼如海咬死了这点,多的一句也不肯说。

汪芙蕖叹了口气,挥挥手示意他退下吧。楼如海起身,一躬到底,

“徒儿告退,烦请师父代问师娘、师妹好。”

汪芙蕖望着那个笔直的背影,兀自摇了摇头。

外墙上长满了爬山虎,藤蔓茂密,像盘根错节的经络,又像丑陋的被烧伤之后的伤疤,蜿蜒横亘,发了疯地蔓延生长。整个汪家都被这些爬山虎包围着,让人看了呼吸一窒,像被一只大手紧紧地扼住了咽喉。


楼如海回到家中,忙完一天的事正好太阳西斜,他伸了个懒腰,去接明台放学。

明台牵着楼如海温暖干燥的大手,指着他手里拎的一个纸包,好奇地睁着大眼睛问,

“这是什么呀?”

楼如海笑笑,

“这是膏药,大哥最近颈椎病犯了,低不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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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多大屁股穿多大裤衩。”出自王家卫《一代宗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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