谦金

【楼诚】定南城(195)问道

195 问道

越来越多令人心惊的新闻传来,陈布雷自杀,张荫梧自杀,戴季陶自杀……国军元老里,除去那些已经找好后路的,剩下的要么横渡海峡,要么讣告三天两头见诸报纸。明台有些坐不住了,再这样下去,保不齐哪天会在报纸上看见熟人。

以上三份名单里,明台都没有找到王天风。

王天风就像人间蒸发一样,销声匿迹了。

 

人不会凭空消失,但就要不要去找王天风的问题上,明台犹豫了。他终于明白了阿诚与程潜立场不同的煎熬。他的党派战胜了王天风的党派,作为人,王天风被从根本上击溃了,这让明台轻松不起来。

明台不止一次地替王天风打算过后路。眼下正是两党谈判的时刻,很多事情有商量的余地。开码头、调货轮、换人质,明台有的是机会把王天风换回来。再退一步,国军元老已经投诚、给自己找好后路的大有人在,只要王天风想走,甚至不用他开任何条件去换。

前提是,王天风自己愿意。

但这个要命的前提,从一开始就颠扑了整个计划。

 

王天风不愿意,明台就毫无办法。那是个人,不是一辆车、一部电台,换就换了。明台若强行,只能适得其反。

他也想过去南京找一找、看一看。不谈后路,不谈时局,就要上盘蚕豆在夫子庙坐一会儿,心平气和地说上几句话,见见就好。

但胜利的消息越多,明台越不敢动身。

不是他战胜了王天风,他不想沾着胜者的得意站在山顶垂目看着王天风。

明台并非有心刺激王天风。只是这个时候,只要他出现在王天风面前,无论何种姿态,都可以称得上讥讽,遑论他还希望王天风回北平。

无颜回江东,项羽自刎于乌江岸。以王天风的性格,让他回到和平解放的北平,恐怕只会更难。

王天风不适合被同情。从还不明事理的时候,明台就对王天风有这种朦胧却深刻的印象。像一只气势汹汹的斗鸡,哪怕尾巴上全是脏水,翅膀被池塘淤泥粘得抖也抖不开,它往那儿一站,还是仰首挺胸的。

它的眼神和土鸡不一样。哪怕被摁到杀鸡的矮墩子上,它死死盯着你的眼睛也不会流一滴泪。

或许他该退一步,明台想。毕竟这涉及到王天风下半辈子,虽然王天风一贯强硬得令人难以忍受,但这也让明台学会了最基本的道理,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你看,尽管王天风有许多不好,但这些,都没有妨碍他成为一个好老师。

 

来了南京时日也不短了,却总还是不太习惯。窗外的法国梧桐正是茂密的时节,开个窗户都能打到枝干。叶大荫浓,郁郁葱葱,遮挡住晃眼的阳光,漏下斑驳零星的绿意,让靠窗的沙发成了午睡的绝佳场所。

王天风肚脐上压着一本《随园随笔》,脸偏向里侧,似乎已经睡着了。郭骑云轻手轻脚地进来,往前走了几步又停住。

“怎么了?”沙哑中透着困倦,郭骑云看见,王天风连眼都没睁,

“最后一批黄金出港了。”郭骑云言犹未尽,却欲言又止。

整栋大楼里,连带守卫不超过十个人。往昔吵得人连个安稳觉都睡不了的地方,现在除了蝉鸣没有一点声息。

怎么了?是啊,怎么了。

郭骑云心里不踏实,想问问王天风的打算。可看王天风的样子,根本没有什么下一步打算。

王天风不为局势愤怒跳脚了。以往看报纸,王天风还会同他说几句,什么没有搞土改,失去了农民,没有搞反腐,失去了知识分子和美国援助,恶性的通货膨胀,失去了城市市民。但自从陈布雷死讯传来后,王天风再也没有对时局置过一辞。

陈布雷的遗书在内部传得沸沸扬扬,最令人扼腕的就是那句,‘要是发现我还有一口气,千万不要救我’。也就是那刻起,郭骑云觉得王天风开始老迈。

 

“楼里没人了。”郭骑云听到王天风没睡,缓步走到了沙发跟前。

王天风翻了个身坐起来,随手将书合上,

“你想去哪里?”

没等郭骑云回答,王天风又补充了一句,

“想去哪里都行。”

郭骑云抿着嘴,没说话。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去哪里。打十几岁起他就跟着王天风,从复兴社到军统,从北平到南京,王天风到哪儿他就到哪儿,王天风说什么他就执行什么。是以他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有选择的机会。

“您去哪儿?”郭骑云不知道是王天风让他为他们俩选个出路,还是单纯关心下属前程。

王天风慢慢抬起了头,眼睛眯着,像只猫,漆黑中带着审视,

“你信仰的是主义,还是我个人?”

郭骑云有个把月没在王天风脸上看到这种神情,乍一见,下意识地绷直了身体。

他信仰什么呢?

这些年忙忙碌碌,初期厉兵秣马,后来攻心伪装,中间时不时的还要担心晚上睡在哪儿、下顿吃什么,以至于这个看似关键的问题,压根挤不进他脑子里。

郭骑云知道王天风想问什么,但他对着王天风,没有撒谎的习惯,

“我不了解主义,我了解您。”

“呵。”王天风轻笑一声,外面风动,刮起梧桐叶沙沙声。刚才的气场冰消雪融,一下散了个干净。

 

十年踪迹十年心。

郭骑云跟了他二十年,不问对错、不问前路的二十年。还有什么比这刀剑同受、风雨同路的二十年更能表明他的心迹的?

这孩子,嘴笨,可嘴笨也有嘴笨的好处。

郭骑云见王天风笑了,心里的想法表达得顺畅了一些,

“我女朋友还在北平,我想回去。”手心里出了薄汗,可能是天气太热了。

王天风答应得比想象中痛快。

“好。”

“那您呢?”虽然第一次没得到回答,但郭骑云还是忍不住,又问了第二次。

“上海吧。”王天风认真想了想,像是问郭骑云,又像自言自语,低声道,“也不知道青帮还在不在。”

老蒋叫杜月笙去台湾,ccp希望他留到上海。听说杜月笙最后去了香港。

回想起还没加入国军、混迹南城的那段日子,王天风还有点怀念。

“上海?”郭骑云皱着眉,想着那片纸醉金迷的地方。

“是啊。”王天风一笔一划勾勒着他的新生活,“跑到上海滩做个小赤佬。灯红酒绿霓虹闪烁,我野心大胆量小,一辈子混不出个名堂。跟在大佬身后吃吃剩茶,兜里有钞票了跑到四马路浪荡浪荡,也许哪天得罪了个老头子被扔进黄浦江里。史上无名,无典无祖,哪喝哪躺,哪死哪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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