谦金

【楼诚】定南城(九十三)九一八

93 九一八

“大哥,出事了!”阿诚捏着报纸的手关节发白。

“怎么了?”明楼放下筷子,接下阿诚递来的早报。

只见左下角一块极小的版面不太起眼地刊载着一则“最后消息”:昨日十一时许,有某国兵在沈阳演习夜战,城内炮声突起,居民颇不安。

明楼下意识看了一眼报头,《大公报》,民国二十年九月十九日。

短短二十八字,明楼反复看了许多遍,恨不能从字里行间发现更多端倪。

“还有别的报道吗?”

“没了。”早在明楼凝神细读的同时,阿诚就已把刚送到家的报纸翻了个遍,再没找到只言片语。

“去王天风家把明台接回来,今天你们俩都不要去上学了。”明楼快速决断,兀自出了门。

 

卫戍司令部内。

“怎么回事?”明楼将报纸放到办公桌上。

张荫梧只低头扫了一眼,转瞬便对上明楼略带质询的目光,眼底不见波澜,

“我并不比你知道的多。”

明楼看着张荫梧,冰冷地梭巡着,未置一辞。

张荫梧被明楼盯得有些不自在,他偏过头望向窗外,又开口,多了几句算不上解释的解释,

“昨天凌晨沈阳和外界的联系就全断了,最后的消息就是北宁铁路局这条,老蒋也是看《大公报》知道的。”

“那老蒋……”明楼试探性地开口。他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做好了准备去听那个答案,但他依然无可遏制地问了出来。

“没办法。”张荫梧飞速出声,在明楼说完之前截断了他未出口的话。

沈阳遭袭,所有的眼睛都盯死了枪杆子,所有的怒气都集中到了穿这身皮的人身上,这些张荫梧都深知。可糊上一层腻子遮住松动的砖和朽掉的梁木这种事,他做不来。北平出乱子,不过是迟早的事。

静默中,难熬被无限放大。一种深深无力感传遍了明楼的四肢百骸,提醒他这趟来得有多荒唐。来之前明楼曾设想过无数种状况:或出于军人之责,张荫梧缄舌闭口不肯透露一字;或出于朋友之义,宽慰三两句,说蒋公会抽调部队北上助防、张学良会奋力抵抗。

哪怕随便说些什么。这样他仍可以抱有一丝期望。

明楼唯独没想过会是这样,张荫梧和盘托出,理智而平静地叙述着一个既定事实:不知道、没办法。

“张学良……”明楼不肯放弃。

“将在外。”张荫梧缓缓吐出三个字,多的却不肯说了。

张学良在东北为外将,平日里都未必肯对南京言听计从。于此生死关头,张学良若是心中已有定计,旁人的话怕是也左右不得几分。老蒋最多能抽调兵力助防而已,何为助?

协同也,辅助也。

再加上眼下宁粤对峙,蒋、张二人又刚和苏联人翻了脸,这兵哪里是好调的?

 

明楼正沉思着,忽然砰!的一声,门从外边被推开,一个巡警满脸是汗,急匆匆地闯了进来,

“司令不好了!燕大、北大各个学校学生都聚集起来了,正坐着车往城里赶呢,您快去看看吧!”

张荫梧来不及再顾虑明楼,一把抄起武装带小跑着下楼,边穿边一路高声喝着楼内警员,

“手上东西都放下跟我走!荷枪配弹,所有人,战备状态!”

张荫梧前脚刚踏到门口,后脚还未跟上,便听楼梯口传出一声不阴不阳的嘲讽,声音不大,却正好让附近的人都听了个清楚,

“打日本人不积极,打自己人光怕跑慢喽。”说话的人尖脸猴塞,正捧着一杯热茶,眼皮上翻,直勾勾地盯着那个人影。

张荫梧耳朵一动,疾风般转身,快得几乎肉眼难以看清,回身的同时一把将那人茶杯打翻在地,

“好你个腌臜!外忧未除,你个内患倒是牙尖嘴利。给老子听清楚了,我去是为了不死人,我若迟到一步让别人抢了先,这阵势会死多少人、死哪家的你敢担保?最好你祖上烧过高香,祈求今日诸人无事,若要出了人命,警队里我保你第一个见血!”

司令部所有人一时噤若寒蝉,空气都接近凝固。张荫梧不多理睬,脚下生风,扬长而去,临走时还毫不介意地再将自己阎王的名头凿深几分,

“我下作,我暴虐,我无所不用其极,你们最好都记清楚了。”

 

“大哥,你回来了。”阿诚迎明楼进来,上好门闩,。

“明台呢?”明楼四顾。

“在里面呢,听话得很。”

“最近街上有游//行,你们俩最好少出门。”明楼回想起刚才司令部里那副架势,嘱咐阿诚。

阿诚一时没有言语,面露为难之色。明楼瞧着,心里已经明白了七八分。

“你也想上街?”

“同学们都去了,我也想去。”阿诚直言心中所想。

明楼盯着阿诚晶亮的眼睛,青年的热血,下定决心后带着执拗的坚持,没被对未知的担忧冲淡多少的激奋,夹杂着一丝渴望被支持的恳求。明楼低了低头,似乎在做一个很艰难的决定。

沉默半晌。

“去吧。”

明楼最终动了动嘴角,挂上一个笑。

阿诚惊愕,难以置信地眨了眨眼,紧接着便由巨大的惊喜取代,冲上来一下抱住明楼,

“谢谢大哥!我会早点回来的!”

耳边传来言语间呼吸的气息,染上了意外的欣喜,那是阿诚少有的、作为他这个年龄该有的愉悦。

明楼突然觉得值了。他甚至庆幸,自己没在电光火石间做出另一个选择——一个也许会将他和阿诚越推越远的抉择。明楼心中有些松动,之前累积的压抑和忧虑不觉轻了几分。他情不自禁地被这份天真打动,轻拍了拍阿诚脊背,

“早去早回。”

“嗯。”阿诚放开明楼,眼中晶莹,却闪耀着无数光彩。

明楼伸手,给阿诚整了整衣领,告诉他一条比他目前所作所为本身更能镌刻终生的道理,

“记住,你的武器不只有你的肉体和嗓子。”

 

几辆卡车被拦在阜成门门洞外,大头兵不肯也不敢放行。学生们群情激愤,盯着这帮拿枪不御敌的恨得眼睛血红,仗着人多就要强行冲关过卡。

张荫梧从尚未完全停稳的吉普上一跃而下,看着这阵仗,烦躁地松了松头上的大檐帽。

“长官,您看这怎么办?”守城的卫兵见来了头儿,连忙去讨主意。

张荫梧不答话,从跟着来的行伍里揪着领子薅出来一个人,正是那个尖脸的瘦猴,

“你不挺能耐吗?”转脸把人推给卫兵,“听他的。”

“我?我……我不行,长官,这么大场面您别闹着玩……”

“闹着玩你妈闹着玩,给我去。”张荫梧眨眼间卸了瘦猴的枪,顺便飞起一脚,为这个磨磨蹭蹭的乌龟加了个速。

瘦猴带着屁股的鞋印子,一步三回头地看着张荫梧,勉强接过卫兵手里的大喇叭。

“喂喂?”

呲啦一声尖锐的电流声冷不丁地从喇叭里传来,刺得众人均是一呲牙咧嘴。

“各位同学稍安勿躁,具体情况尚在积极沟通中,大家切勿冲动行事,以免酿成不可挽回之大错。”

“要真相!要救国!”领头的学生喊了一句,接着便成星火燎原之势,口号声越来越大,几乎把瘦猴从高台上掀下来。

瘦猴有些无措,求救般地看向张荫梧,对方抱着胳膊深吸了口气,脸色比来时还阴沉。瘦猴望着张荫梧,脑子里蓦地闪现出一幕,他眼一闭心一横,不管人群声浪盖过他多少,自顾自地开了口,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

学生们只看到他嘴动,说了什么一概没听清,于是很快住了口,想听个真切。

“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瘦猴见场面得到了控制,声音更大了些。

“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全场都静了下来,本该沸反盈天的阜成门,现在鸦雀无声,静得像在场每个人曾上过的最安静的一堂课。

“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有人开始小声地跟着背诵,声音又低又轻,低着头,像把栏杆拍遍那晚高楼的惆怅,不复来时那般气概。

张荫梧定定地看着高台上的那人,掠过一丝诧异,很快被巨大而汹涌的坚定感和镇静所平息。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瘦猴得到了鼓励,声音铿锵有力,激越嘹亮,他人生很少有这种时候,能得到千万人的注视。

“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了背诵的行列,响震天地,比禁烟那夜的更让人心神震动百倍。

“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所有人,所有人都加入了进来,所有人在此时此地都是岳家军。哪个学生不曾设想过如此高声地在大庭广众下慷慨淋漓地吟诵一段《满江红》?哪个志士不曾幻想投笔从戎、共岳飞杀得昏天黑地以鲜血谱写一曲山河之绝唱?

“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似乎是从绝望中看到了曙光,从万物肃杀中重见万物新生,悲凉不再,满目疮痍不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强烈的信念感。

俗称,希望。

 

阿诚看到,隔着一条街,张荫梧对他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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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版《满江红》。

瘦猴算不上坏人,就是嘴损加嘴上没个把门的,好死不死惹了张荫梧。其实生活不止有热血,这是远远不够的,还有更残酷的事实,由下一章张荫梧同学来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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