谦金

【楼诚】定南城(八十)亦奇

80 亦奇

阿诚这位师姐叫亦奇,小他一岁,艺名是师父给改的。她拜师那天细雨迷蒙,程玉霜由景生思,取了“山色空濛雨亦奇”中“亦奇”二字。程玉霜也盼她是位奇女子,一唱惊天下,震一震梨园行的耳音。

由刚刚一见,亦奇打听明楼的事也属正常。阿诚沉吟了一下便照实说了,

“明楼。”

明楼,明诚,亦奇脑子中默默过了过这两个名字。刚才明楼拜托程先生那般郑重,他和明诚什么关系,她心中自然有数了。

 

散戏之后徒弟们排着队来领东西,一一鞠躬,谢过师父。程玉霜微笑颔首,坐着受礼,没半点狭促。明楼与来看戏的各方人物打过招呼后,顺道来后台贺了贺程老板,丝毫不与程玉霜抢功。想来也是,明楼的人情只要程玉霜领即可,无须泽被众人。而让这帮徒弟们欠着人情债的事,才对程老板来讲才更为紧要。

亦奇捏着手里的雪花膏和玫瑰饼,暖意从心上涌起。

 

出了园子之后才发觉入夜已深了,街边的馄饨摊散着白气,袅袅的,在夜里越发勾人,让人不由自主地想亲近这份热乎。

“两碗馄饨,多放些胡椒。”明楼吩咐伙计,自个儿捡了条长凳坐下。

“光吃这个怕是不成,那边有门钉肉饼,我去买几个。”阿诚怕明楼将就,没等他答话便前去了。

程玉霜卸完妆换了便服出门,正瞧见明楼颀长的身影坐在摊子上,程玉霜不由来了兴致,

“哟,这儿吃呢?”

“可不么。您也来点?”明楼推让。

程玉霜也没什么讲究,径直坐到明楼对面,笑意吟吟,

“还怕您不请呢。”

“只怕您不来。”明楼兵来将挡,笑着回道。

程玉霜爱和聪明人说话,有趣得很,又不费劲。他玩笑着,更近一步,

“我后台那十几口子肚里都还没食儿呢。”

“叫去!”明楼倒也爽快。“别的没有,这种汤汤水水的东西,管够。”明楼打小从下九流行当里滚起来,最知其中酸楚,如今富裕了些,自然不差手艺人这一碗饭吃。

程玉霜也不同他客气,把操琴的、敲鼓的,连同洒扫的七老八少都叫了来。等阿诚回来看到馄饨摊上乌泱泱一片人,捧着手里的肉饼怔了怔。

“我再去买些。”阿诚把油纸往桌上一放。明楼连忙拉住他,

“哎,你歇会,再不吃就凉了。”明楼随即转头冲伙计道,“劳驾您,让买肉饼的挑着挑子过来一趟。”

伙计高声地应了。

亦奇不敢与师父同桌,拣了明楼背后的桌子坐下。她低着头舀着碗里的热汤,默默听二人说话。大夜里的一碗暖汤,灼得她心口滚烫。

“多亏楼大爷说和,珠市口那处院子还真不错,既僻静,离戏班也近。”程玉霜跟明楼道谢。

“我也是赶巧了,无意间踅摸到的。”明楼回想着,“那院子里有一树梨花,花开淡白,正好应了您的名儿。”

程玉霜浅笑,仿佛看见了那一树纷纷扬扬的玉雪,却叹了口气,

“难为您的心意。我正发愁,想改个名字呢。”

“玉霜这二字,已是极好了。”明楼抬头,看向对面人,“看来寻常的字,实在难入方家之眼。”

程玉霜抬手,在鼻前轻扇了一下,自嘲道,

“正是因着不是方家,才上赶着想取个方家的名字。‘玉霜’虽好,可难免多了几分烟花色,不够正雅,总叫我想起一出戏。”程玉霜堪堪停在这里,留了七分白。

明楼心下知道,程玉霜口中的那出戏,便是程派的拿手绝活——《玉堂春》。

莺莺燕燕,红尘俗世,程玉霜既拼了命地从淤泥中站将出来,婷婷立水,自然是想落得一个不可亵玩的好名声。

“‘春’也很好。”明楼不愿他自轻自贱,替他找着说辞,“‘若有人知春去处。唤取归来同住。’”

一念至此,明楼便吟了出来。周正端方,却无掉书袋之意;温和亲柔,又不带半分狎昵。

程玉霜心中宽慰,嘴上仍要讨个便宜,故作嫌弃道,

“说来说去还不是‘同住’?唉,左右逃不过这命。”

鲁直如此清雅的诗句竟得到了这番解读,明楼莞尔,连带着一旁阿诚也忍不住了,嗤嗤地笑着,因着不敢当面取笑师父,差点把头埋进碗里。

“程先生说话风趣得很。”

不多时,肉饼便抬来了。新鲜热乎,煎得焦黄,还往外滋着油,一看就让人食指大动。阿诚给程玉霜盛了几个,程玉霜看着,满眼笑意,却不动筷。

“不合胃口?”明楼善察辞色。

“哪里。有的吃哪还敢挑挑拣拣,”程玉霜夹了一个,“我是舍不得。”

明楼听着,默不作声。

他穷过,太明白穷给人留下的那种痕迹,是深入骨体难以磨灭的。哪怕之后富裕了,也总会有冷不丁将人打回原形的时刻,让他清清楚楚地意识到,那只冬眠的蛇,蛰伏却从未僵死。明台馋的时候,是路过西点店门口走不动道,在玻璃前趴着看。明楼小时候,路过点心铺子,别说去看,连多停一刻都不敢。

“大哥,你不吃吗?”阿诚察觉到明楼似乎在走神。

“吃。”哪里会不吃。

 

明楼和阿诚并排走着,一路无话。明楼不知在想些什么,定定的,走路都不大专心。阿诚也不好出声扰他,便在心里默着戏文。

有个身影一直不远不近地跟着,踏上明楼踏过的每一步,心事比明楼还沉。

亦奇望着那个宽阔的背影,安心又酸涩,她也不知为何要尾随明楼,等发觉时,双脚已鬼使神差跟了来。

快到家时,明楼终于回过神来,觉察到身后的尾巴,停住了步子。

亦奇看着那个突然停下的人,一时间竟慌了心神。

过去吗?是不是让人觉得太唐突了?不去?可明摆着已经被发现了呀。

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亦奇乱了分寸。她正犹豫着,只听耳边响起那个让她脸红心跳的声音,

“你找我?”

亦奇心口剧烈地颤动着,对上明楼晶亮的目光,终是下定决心似的,一步步走到明楼跟前,福身一躬,

“是。小女子亦奇,见过楼大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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