谦金

【楼诚】定南城(七十八)病榻

78 病榻

阿诚做梦了。梦里他成了一团蓄满了水的棉花,沉沉的,浑身绵软,哪里都使不上力。他想说话,却没有嘴。嗓子也被棉花肆意地长满了,只能发出类似风的喑哑的呜咽。他想动一动,努着劲儿地挣扎,却无法动分毫,他终于肯意识到自己是株植物,由生到死再不能移。

他就那么蜷缩着,收起自己所有的枝叶,低低地哭了起来。

 

“阿诚哥他怎么了?”明台盯着双目紧闭、睡梦中眉头打成一个结的阿诚,担忧地问明楼。

“许是做噩梦了。”明楼掖了掖被角,又起身,换了一块热毛巾过来。

阿诚高烧两日不见好转,烫得像炉子里烧红的炭火,整个人混混沌沌,未有一刻清醒。偶尔呓语一两声,发出含糊不清的音节,叫的也都是娘。

“我去叫大夫。”明台自告奋勇,转身欲走,却被明楼一声喝住,

“回来。”

明台满眼不忍和委屈,咬着下唇,不发一语。

每天阿诚喝的药都是梁仲春偷偷买了,带了来的。熬剩的药渣埋在树下,都不敢混在灶火的煤灰里倒出去。

阿诚此病虽急,却不得不缓着来。明家不能给他叫大夫,甚至不能表现出对这个乱臣贼子过多的关心。多则满,满则溢,只会徒惹人红眼,给阿诚招致祸患。最好是不闻不问,允他三尺屋檐,任他自生自灭,直到烟土这件事悄无声息地过去。

这些明台都是知道的,正因为知道,才越发不甘起来。他固执地立在原地,明楼没法子,只好先给他找点事做,

“去厨房看看药熬好了没有。”

明台赌气,一跺脚出去了。明楼回过头,望着床上缠绵病榻的阿诚,不由叹了声气。

 

入夜寒凉了下来,梁仲春在门外轻咳了两声,明楼带上房门转身出来。他腿还没好利索,走路吃不得劲,随手拄着一根拐杖。

“什么事?”

“阿诚的同学在门外,说是来看看他。”梁仲春择着合适的说辞。看阿诚回来之后一直抱病,明楼衣不解带地在旁照料,梁仲春心里就有了个数。

一切并不像表面那般简单地行进。自己此番去捞人的事,是背明楼而动。现在看来,他并没有做错。这虽是一步险棋,也是峰回路转、出奇制胜的一招妙棋。在明楼这里,他梁仲春可谓赚足了个顾念手足的好底子。而且因为事急从权,并未顾忌可能临头的泼天大祸,更显得他真心实意,和阿诚兄弟情谊深厚。

适时让明楼见到他乐见的,而且既及时又不刻意。这正是梁仲春想要的。

在白药的事情之后,他应该让明楼看到,他长记性了。

“同学?几个?”明楼眉心微蹙。

“四个,其中有一个是樊玄黎。”梁仲春当然知道,明楼想问的是什么。

“打发走。”明楼下令道。

阿诚房间满屋子都是草药味,进去必然露馅。做戏做全套,既然摆足了架势,无论如何都要把戏唱到底。

明楼回房,将满街的闲言碎语关在门外。

黄盖不好过,江东的周瑜,又何曾安寝过一日。

 

“阿诚哥怎么还不醒?”明台伏在床头,下巴垫在手肘上,盯着阿诚的睫毛。

“阿诚哥到底什么时候才醒?”明台有些累了,坐在脚凳上。

“大哥,这都几天了?”明台不住地问明楼,像是怕他没听见,特意叫了他一声。

明楼被问得有些烦闷。家里多了个病人,一室都压抑得很,他胸口憋屈,像堵着一团火。但这种情绪不该殃及明台。明楼长吐出一口气,强打精神,

“你多跟阿诚哥说说话,指不定他听到你叫他,就醒了。”

明台点点头,依言而行。

“阿诚哥,你再不起来,给你攒的点心就被阿香吃光了。”

胡说。

“阿诚哥,我会背《劝学》全篇了,你起来我背给你听啊。”

还是胡说。

“阿诚哥,我想你了,你跟我说说话好不好?”

明台软着声音央求,像哭。

明楼一下被明台戳到泪腺,落下泪来。他怕让明台看到他作为顶梁柱的脆弱,连忙转过身拭了拭眼底。做完一切之后,他偷瞄了一眼明台,发现明台全部心思都在阿诚身上,悄悄松了口气。明楼推了推明台,催促他,

“行了,明儿个还上学呢,早点回去吧。”明楼不是个轻易伤感的人,他不想在此刻放任自己。

“我,我——”明台手把着床沿,赖着不想走,“我再给阿诚哥唱个歌儿,唱完就走。”

“唱吧。”明楼松口,不忍心拂了他的意。

明台转过头,阿诚依然眉头不展,像是极其痛苦地与即将溺死自己的梦境缠斗。明台拿袖口擦去阿诚额上的汗,在他耳边轻声道,

“这是学堂先生新教的,我从来都没唱给别人听过。你要是好起来,以后我就只唱给你。”

明台郑重其事,牵起阿诚小拇指,与他拉了拉钩。

 “十里楼台倚翠微。百花深处杜鹃啼。

殷勤自与行人语,不似流莺取次飞。

惊梦觉,弄晴时。声声只道不如归。”

曲还未终,明台却停了。明台唱的是先生们谱了曲的宋词,晏几道,《鹧鸪天》。他不想唱出口的词,明楼知道。

“我唱完了,走吧。”

明台主动拉了了明楼,一反常态,没有再拖沓。

明楼突然觉得,这个弟弟,不知在什么时候,一下脱去了稚气。

他不知该高兴还是悲哀。

 

明台纯真澄澈的声音似乎还回荡在屋子里,绕在明楼耳边,让他久久不能入睡。他斜倚在床边,探手试了试阿诚的温度,略低了些,可人还是没有转醒的迹象。

明楼端起碗,舀了一点点水,给阿诚润唇。他心中静了许多,像月色一样。他知道所要做的事情,不再惧怕。虽然明楼还是盼望着阿诚能早些醒来,可心中也有另一个想法像一双温柔的手安抚着他——阿诚这样歇几天也很好。

水顺着唇边流入阿诚口中,阿诚被呛了一下,剧烈地咳了起来。阿诚翻了个身,仍旧咳着,明楼连忙扶他坐起来。身边人似乎有了意识,就着他的扶持撑了一把。

明楼紧托住那只无力的胳膊,心中早已波澜翻滚。

他为这个念头而欣喜不已,甚至连手都不由自主地颤着。明楼知道,他的小阿诚,终于要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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