谦金

【楼诚】定南城(七十七)倒地

可以说是顶风更新,越挫越勇了。


77 倒地

水流顺着木地板蜿蜒,毫无头绪地延伸着自己的走向,遇到缝隙时就悄无声息地渗入,一层层沿着木质的纹理洇下去,浸透木板。

南田冷眼瞧着面前的人,已经出离了愤怒,反而有一种万年冰山的凛冽和肃杀。

张荫梧前脚一声不响连夜抄了烟土加工厂,后脚就放了明诚。她赔了夫人又折兵,实在不知是诸葛亮技高一筹,还是只是她运气不好。东交民巷那边留下个烂摊子,一地狼藉,尚不知该如何收拾。单是汇报上级,在下级面前重树威信,以及应付面前这个人的事,就让她头疼不已。

阿诚浑身的水顺着裤腿淌在地上,他脚边滴答着,聚成一滩。南田看着,并未有让他去换身衣服的打算。

窗外正是破晓前最黑的一段时候,黑得深沉,连树影与夜都分辨不出。

南田脸色亦不善,室内的一盏孤灯竟是没有为她添上丝毫柔光。她为阿诚的事求过张荫梧,但他没松口。偏偏在驳了她的面子后,张荫梧又大手一挥放了明诚,摆明是打南田脸。细想来,放明诚原因不外有二:张荫梧的目的已经达到了,给明家做个顺水人情;又或者他的目的还没达到,再派阿诚回来继续卧底。

无论是哪种,都对南田极为不利。

“是张荫梧自己要放你的?”

“是梁仲春去捞我的。”阿诚实话实说,以期博得南田信任,“他拿明楼的人情作了交换。”

南田下意识地摸了摸下巴。

这下倒说得通了,也跟自己掌握的情报相符。但她还是未肯全然放下戒心,继续试探着,

“那你没跟梁仲春回明家?”

不甘和忿恨在阿诚脸色一闪而逝,他垂下目光,躲开南田的审视,似乎在极力隐忍着,

“回去了。”

南田让手下人倒了杯热茶,她亲自递给阿诚。看阿诚这副狼狈的模样猜也猜得到究竟发生了什么。这倒正中南田下怀。虽然过程曲折离奇,但明诚最后,还是乖乖地落到了她手里。南田温声细语,不同往日,

“明楼不肯收你,是他自有他的规矩和威信。人家是南城大爷,你得给他这个台阶。”

白气氤氲,扑到脸上,阿诚只觉得冻得通红的皮肤微微刺痛,像有无数小针在扎。他声音低凉,凉过淌了一地无人问津的夜雨,

“我已经在雨里跪了三个钟头了。”

“那就继续跪,跪到他肯收你为止。”南田毫不迟疑,往日的犀利和威风在温情的面具下还是露出没有藏好也不屑于再藏的尾巴。她给阿诚指了条出路,同时也不忘封死所有退路,“你应该比我更清楚,除了明家,已经没有地方敢收你了。”

“我以为,南田长官肯发发善心呢。”阿诚从茶杯上抬起眼,不动声色地倒逼了南田一把。

南田心中有数。阿诚若是留在自己身边,百害而无一利,不如趁此机会安插回明家,反而互为钳制,都有个震慑。不过,她可不会和阿诚这么说。

“父母之爱子,必为之计深远。我收留你是没问题,可你以后还要在南城的地面混,与明楼低头不见抬头见。这次犯错,不过是贪图小利,明楼就算再生气,也有消气的那天。若是坐实了你投靠日本人,你以为凭明楼的气性,他肯饶你?”

南田眉梢轻挑,全身漫不经心、混不在意的气息,字字句句敲在阿诚心上,无一不是一记警钟重锤。

“我明白了。”阿诚目光锐利,又充满了少年人特有的那种斗志,利刃出鞘,锋芒毕露。他抬脸看着南田,嘴角上翘,目光炯然,

“那南田长官,可以再给我一杯热水吗?”

南田也笑了,她挥挥手,自有人提着暖瓶过来。

她喜欢聪明人,喜欢走投无路的穷苦人,喜欢那些被逼到绝境,抛弃了耻辱心和道德感,不顾一切往上爬的人。

还有利用的价值,蝼蚁不应该觉得庆幸吗?毕竟她的善心,从来不给无用之人。

 

阿诚走在街上,觉得身上暖和了些许。他在南田那里用过早饭,临走时,南田还给了他一把伞,他撑着伞,在雨中也不再心慌。

南田对他虽不是全然信任,但还是保持了她的一贯作风:疑人要用,用人也要疑。信任不是一朝一夕建立的,尤其南田刚栽了这么大的跟头。她肯派他回来,已经能说明许多问题了。

起码现在看来,南田还是把他和张荫梧区分对待的。

这就够了。

雨势稍缓,阿诚察觉到身后的尾巴,步伐快了些。他必须按南田说的,尽量在明楼发现之前赶回去,否则让明楼知道他起了外心,前功尽弃。

一阵风吹过,阿诚不由缩了缩脖子。阿诚毫不怀疑,若是明楼真不收他,从明家门前再站起身那刻,等待他的,恐怕只有横尸街头了。

阿诚扯动嘴角,冷意陡升。南田哪是活菩萨?那架着探照灯和机关枪的地方,又怎么可能是救济院?

 

明家门前那个身影出现得无声无息,一身墨黑,笔直地跪在原地,像从未离开过。天色慢慢泛白,亮到一定程度就停滞了,依旧闷沉沉地阴着,不肯放晴。

原本明家门前,虽不是闹市,可也算不得门庭冷落。今日偏偏一个过路人都没,许是怕沾上晦气,又或许是怕一不小心讨了明楼的嫌,徒受牵连。仿佛世人都刻意忽略了阿诚的存在,只遵循着惯常的轨迹,只谈论着新鲜事,对他的疾苦避而不谈,视而不见。

像他这样的尘埃千千万,为了他得罪明楼,又是何必?

若不是救他出来的是梁仲春,若不是明家对他仍有顾念,只怕他在门外跪着的消息,都不会有人说与明楼知道。

人情冷暖,世态炎凉,阿诚是在十五岁之后才懂得的。

再跪下去的时候,阿诚的腿已经毫无知觉,他感觉不到冷或者疼,只是钝钝的,像什么东西都迟了一拍。他牙关紧咬,用残存的意志迫使自己不要倒下去。

起码不要在明台出门上学之前倒下去。

他不想让这小家伙再哭了。

 

阿香送明台出门。明台走到阿诚身边,他手一垂,袖口里滑出两个煮鸡蛋,正好滚到他手中。明台凑得更近,偷偷把发烫的鸡蛋塞给阿诚,顺势悄悄握了握他手心,

“阿诚哥,别怕。很快就可以回家了。”

大早晨的,阿诚被这两个煮鸡蛋烫得几乎落泪。他哽咽着,偏又不想让明台察觉,只能更用力地回握着明台,一点点逼回眼眶中那滴已滚未落的泪。阿诚转过头,拼命眨了眨眼,望着积水的地面颇为艰涩地吐出两个字,用尽了他全身力气,

“走吧。”

明台还想再说什么,依依不舍地拉着阿诚不肯撒手。阿香比他稍懂事些,掰开明台,快速拉着他离开。

乌雀凄厉哀鸣,明台一步三回头,看着阿诚,小鼻子一抽一抽的,似乎下一秒又要嚎啕大哭起来。

大人都不快乐。他不想成为大人了。他被这一切无休止地折磨着,快要疯了。

 

短短的一截巷子,明台不知走了多久。看着那个近一年来长高了不少的背影渐渐远去,远到目力不及,阿诚慢慢松了口气。

他不必担忧了。在明台面前,他必须是个可以依靠的哥哥,像树,像山,像风雨不动的广厦高屋。但在那个人面前,他终于可以做回懵懂幼稚的少年,他可以软弱了。

阿诚终于支持不住倒了下来,像一年前,水桶粗的大树被雷电拦腰劈倒那天,轰然坠地。他虽无声,却不知暗惊了多少人的心弦。

阿诚倒下之前,混沌不清的天灵还来得及闪过最后一个念头,那是他赖以生存的希望,是他阴冷漆黑时的火种,是他在人世挣扎煎熬却不肯舍离的缘由。

明楼,你要快点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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