谦金

【楼诚】定南城(七十六)两难

76 两难

明台站在明楼面前,没有质问,没有哀求,只是神情冷峻地立在那里,沉默着跟他对峙。明楼还是疏忽了,他从未发现,明台是脾气这么硬的孩子。硬到他被明台的刺扎伤时,居然觉得那么疼。

“你先出去吧。”明楼出声。地下的梁仲春如蒙大赦,强撑着站起。

“过来。”明楼招招手,喊明台。明台原地不动,防备地看着明楼。明楼叹了口气,无奈道,

“连大哥也不信了?”

明台睫毛忽扇忽扇的,热泪在眼眶里来回滚动,他再也绷不住,哇地一下哭了出来,

“你为什么不让阿诚哥进来?为什么?”

含着尾音的哭腔响彻正厅,伴随着暴雨敲打在瓦上的嘈杂之声。

如果可以,明楼宁愿在雨里跪着的是他。

“他做了一些事,需要责罚。”明楼温声劝解,他想不出来更好的说辞。

“阿诚哥肯定知道错了,大哥你原谅他这一回好不好?”明台泪眼汪汪,替阿诚求情。他以为大哥和阿诚哥之间,缺一个妥协的人。

“阿诚有他的道理,他没做错,我也不怪他,”明楼摩挲着明台的后脑勺,试图找到一个恰当的例子,

“像学堂里先生责罚你一样,不是为了让你受苦,是为了立规矩,为了让旁的人知道,他是不赞成你这么做的。”

明台泪眼婆娑,似懂非懂,好像抓住了一些什么,又眼睁睁看着它就快要从指缝中溜走。他好奇,

“为什么要让别人觉得,你不赞成阿诚哥的做法?”

要是明楼就这么轻易地让阿诚回了明家,摆明了是他知道内情的,所以不责怪阿诚倒卖烟土之事。那整件事就是一个圈套,三人里应外合摆了南田一道。以南田的心性,到头来吃苦的还是阿诚。

张荫梧已经出面做了坏人,实在没必要再把阿诚搭进去了。

“为了保护阿诚。”明楼想了想,说到,“做好事,是要得罪坏人的。”

明台双眸微敛,望着地面半晌不说话。虽然明楼对自己有求必应,可他心里清楚,明楼不是神,他不是对每件事都有办法的。之前的汪芙蕖,后来的汪曼春,到如今各种穿军装的人,明楼有多无能为力,明台比任何人都看得真切。

否则,他也不会在阿诚哥第一次住到明家、不小心咳出声时,跑去替明楼敷衍汪曼春了。

屋外瓢泼大雨,阿诚哥跪在雨中,梁仲春、阿香、他,甚至不知道明里暗里藏着的多少人,都能看到。可大哥的苦,关起门来,只有他们仨知道。

而他方才竟是如此的不懂事。

明台觉得心揪着疼。他刚刚怎么可以那么对大哥呢?一起生活多年,怎会有一瞬间,疏离至斯?顷刻间信任的崩塌,竟在两人之间划出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

明台手背擦了擦脸颊,软下来跟明楼道歉。

“对不起,大哥。”

小孩子心性,明楼不往心里去。他只是怕,明台今后再用那样的眼光看着他。明台如今还小,肯听他解释。若是以后出了更大的事,二人又不似幼年般密切,恐怕嫌隙更深,酿成大祸。

“以后有什么事,先来问我,不要直接把我当成敌人。”像是担心明台不答应似的,明楼又加了一句,“好吗?”

明台点点头,目光恳切坚定,

“好。”

明楼望了望天色,一句句交代明台,

“出去的时候,该难过还难过,别让人看出来。你要是真心疼你阿诚哥,就记住,再过三个钟头出去一趟,让他去找能收留他的人。”

“你是要赶阿诚哥走吗?”明台神色担忧,忍不住揣测明楼话中深意。此刻明家若是不要阿诚哥,还有谁肯收留他呢?

“我是你们俩的大哥,怎么会赶弟弟走?”明楼不愿明台掺和得太深,只说了他可以知道的部分。他揉了揉明台的头,送他出门。

 

明台出门瞧见门口那个笔直的身影,鼻子一酸,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他强忍着,下唇被咬得发白。明台不管不顾地跑进雨里,跑向那个人。

阿诚在雨中淋得湿透,魂魄都浇得透明,虚浮着,像飘在半空的一只孤魂野鬼。明台伸手,徒劳地抹去不停跌落在阿诚脸上的雨水,一下又一下,执拗得近乎偏执,机械地重复着他现在唯一能做的事。

“你别怪大哥,他……阿诚哥,你别怪他好不好?”明台语无伦次地絮语着。他不能将明楼的话告知阿诚,只能拼了命地替明楼开脱,希望阿诚少怨恨明楼一点、再少一点。

最好像大雨后的街道,污垢都被冲刷得干干净净,雨过天晴,又是一片晴空万里。最好一家人还像以前一样。

阿诚拉住明台胡乱抹开水珠的小手,声音轻轻的,贴在明台耳边,几乎看不到呵出的白气,

“我从来没有怪他。”

明台泪如珠落雨下。阿诚捏着明台小手,在掌心攥了攥,柔声劝道,

“你先回屋里,别生病了,过两天我躺在床上,还得你来照顾呢。”

明台抬起头,仔细地瞧着阿诚,像从未见过他那样。阿诚哥手冷到指关节里,浑身发抖,可眼中却跃动着一团火。

明台极力隐忍着泪水,收起自己所有的孩子气。他虽想一直陪着阿诚,可也掂量得出孰轻孰重。如今这个时刻,他实在不能再让两个哥哥为他操心了。明台声音微颤,残存着哭过之后余下的、肺腑之内的气音,冲阿诚挤出一个他能有的、最大的笑容,

“我给你、给你留着你最喜欢吃的点心。”

 

夜已深,明台不敢合眼,生怕沉沉睡去,耽误大事。明楼也不睡,在卧房里闷坐着,听窗外雨声。他甚至不如明台,连出去看一眼的权利都没有。他只能袖手旁观,任暴雨如刀坠落,一刀刀剌在他的心上。

明楼盯着那扇门,眉头深锁,仿佛面前是重重山海。

三个钟头,阿诚必须起来活动一下,要不那双腿就算废了。冰冷的雨里泡了那么久,只求别落下什么后遗症。

明楼闭上眼,期望时间可以过得快些。

 

分针还差一格走到约定的时间时,明台就从床上跃了起来,一溜烟地跑到大门口。他竭力保持着平静,像上次出来看阿诚一样,别无二致。

明台蹲下身,将阿诚淌着水的长衫拧干。他低着头,声音也轻,夹在噼里啪啦的大雨里,落地消散,

“阿诚哥,大哥让你去找能收留你的人。”

明台说完,快速抬头看了阿诚一眼,试图确认他回应的眼神。阿诚若不是耳力极佳,怕是要以为,这句悄悄话,不过是他淋久了产生的幻觉。

明楼所言必有所指,而不是单单让他找个屋檐避雨。

现在能收留他的人,有谁呢?王天风,张荫梧,南田,明楼指的是哪一个?

张荫梧刚将他放出来,面上来看,再收容他是绝不可能的。那会是王天风吗?王天风跟禁烟的事从头至尾没什么关联,若是往日,倒会看在明家的情分上留他住一两日,可他既然是背主而行,又犯了国法家规,王天风也不会再讲情面。

说起背主,他出事可是为了南田,南田于情于理都应该给他片瓦遮身才对。周瑜打黄盖,不正是给了黄盖诈降到曹营之由吗?所以,明楼让他找的,应该就是南田。

阿诚抬眼,对上明台的目光。明台眨了眨眼,下一秒开始嚎啕大哭,发了疯似的推阿诚,

“你走啊!你走!你别在这里跪着了,听到了没?不会有用的,我让你走啊。”

明台推搡着阿诚,一不小心自己跌在了雨里,刺骨的凉意从下身袭来,让他瞬间打了个机灵。明台坐在地上,小手挥舞着,胡乱捣在阿诚早已冰凉僵硬的腿上,像小孩撒泼打滚似的,赖着不肯起。

阿诚被推得跌坐在地,他双腿麻木到几乎感觉不到它们的存在。他缓了半天,默默地抻了抻筋,死咬着牙狠命站起。阿诚双腿打颤,他看着明台,喉头动了几下,声带嘶哑,

“好,我走。”

明台望着那个转过身的背影,雨势越来越大,灰蒙蒙连成一片,不分天地,混沌不清。那个人融进了夜雨中,孤身而行,不曾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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