谦金

【楼诚】定南城(二十九)天桥

29 天桥

明楼站在茶馆二楼,如孔明当年站在城楼上观山景。他望着脚下的天桥,熙熙攘攘,人来人往,打把式卖艺的,练硬气功的,变戏法的,卖狗皮膏药的,无一不有。

天桥原先是皇帝祭天的必经之路,光绪三十二年整修,正阳门到永定门铺的石条一律拆去,改了碎石子,高桥身改成了矮石墩,这天桥也越发热闹起来。

楼下桥头已经聚起了一个圈,当中的空地站着摆好架势的两个人,看热闹的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明楼居高临下,瞧得真切,眉毛却不自觉地蹙了蹙。

不是不快,而是不解。

这两个人中,一个是天桥的地头蛇,人称教头刘,全名刘义达,清朝的武举人。大清完了以后在血里火里的滚了三遭,成了正经八百的大拿,仗着一膀子力气横趟南城,谁也不怵。此人极好面子,心狠手辣,但不阴损,讲江湖道义,愣是真愣,横也是真横。

教头刘滥赌,赌输了气得直哼哼,又觉得赌坊出千,混迹赌坊的皆是宵小,总爱玩个死不认账。下回手痒了还接着玩,上次怎么在赌坊急赤白脸的忘个精光。远近赌坊都知道他这号人。他欠赌坊的债不是一天两天,明楼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当没这回事。

 

这圈子中间站的另一个人,就是阿诚。阿诚已将长袍撩起一头,系在腰间的丝绦上,挽起了袖子。

好端端的,阿诚怎么想起来要啃这块硬骨头了?

明楼眸色暗了暗,密切关注着双方的动向。

在茶楼里闲坐了一上午的王天风眼睛倒没怎么往楼下望,他一直注意着明楼。看明楼此番的严肃神态,王天风觉得甚是有趣,也跟着瞟了几眼窗外。

下面的阵仗一触即发,两个人浑身紧绷,十丈开外尚能感受得到千钧之势,王天风偏偏要在此时和明楼搭茬,

“看着根骨不错,你新收的?”

这声音,明楼不转头也知道是谁。

“有主的干粮,别惦记了。”

“还没落你碗里呢,就护起食来了?”王天风调笑着,似乎不大信服。

他爱信不信,明楼才没有同他证明的必要,只是一味地揶揄着王天风,

“你不是孙猴子,他这定海神针,你还真没拔起来的能耐。”

“瞧你这小气劲儿。”王天风目光收回来,靠坐在窗框上,背对窗外,遮住了明楼一半视线,“明台怎么样了?”

“好着呢。”明楼拨开他,嘴里敷衍着。

王天风兴致不减,追问着明楼,

“怎么个好法?说说。”

“白天撩猫逗狗,夜里——”明楼话音未落,就听楼下众人惊呼一声。

已经打起来了!

两人一时间注意力都被引了过去,目不错珠地盯着楼下这场针尖对麦芒的比试。

 

教头刘先发制人,一招白蛇吐信连着一招拔草入洞,他周身外柔内刚,游似灵蛇,直追阿诚要穴。阿诚后撤一步,避其锋芒,单手一撑旁边的半人高的鼓,腾空一跃,跳到了教头刘身后,紧接着双足猛蹬,直踹教头刘后心。

教头刘练的是岳氏散手,以快制胜,出手凶猛,他虽硬生生受了阿诚这一脚,但有内劲护体,面上看着竟未折损毫分。

阿诚定了定神,提气再战。他单脚点地,足尖画了个半圆出来,又收拢于身侧,气沉丹田。

岳氏散手刚劲猛毅,非八卦掌不能化之。

阿诚双手置于身前,脚下步子一步疾过一步,踏在地上劲力非常,步进手推,双手陡然发力,瞬间分左右欺上了教头刘的前襟。这一招仙人观棋逼得教头刘吸腰收腹连退几步,两臂抱拢,在腹前回挡。

阿诚趁势追击,教头刘以身体为轴,像京剧里武生鹞子点翻身,拧着身子一翻一转,脱离了钳制。阿诚等的就是这个时机。他凌空飞起一膝,扑向教头刘胸骨。其威凌厉,速度快,势头准,迅雷不及掩耳地攻到了教头刘身前。

眼看教头刘即将没顶,阿诚招式微收,谁知在此时教头刘看准了阿诚的空门,饿虎扑食般屈膝提起右腿,左脚向前落步的同时左掌下劈,狠狠地砍在了阿诚的颈侧。

阿诚尚处在收招之时,全身劲气内敛,冷不防受了教头刘这一下,胸口气血上涌,口中霎时间充满了甜腥味。他晃了几晃才让自己勉强站住,没让血一口喷出来。

只见教头刘对阿诚双手抱拳,道了声,

“承让。”

旁边围观的人一时静默,这比试在顷刻间立转,多少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知是该鼓掌叫好,还是该扼腕叹息。

 

楼上观战的两位,倒是王天风先说了话,

“这小子不错,便宜你了。”说罢,他拍了拍明楼的肩。

明楼若有所思,沉默不语。

桥头的外行不过看个热闹,可楼上这两位看的都是门道。阿诚最后使的这招叫老猿挂印,是五法八象里的东西,兼有形意八卦。行家晓得,这招的关隘不在挂印,而在回头。回头便说的是让三分、知进退,不把敌人逼上绝路,留一线苦海回身的余地。

阿诚不是一时心软或是年少缺历练,他正是熟谙此招的深意,要给教头刘回头的机会。

只可惜教头刘没要。

早在出招时,阿诚便想到可能有今日了。之后种种,虽是情理之外,也在意料之中。

口中的铁锈味越发浓烈,阿诚喉头一动,咽下了那口血。他舌头一卷,舔了舔唇角的血,像是在品尝这久违了的失败的味道。

此刻教头刘已经直起了身子,阿诚放下衣袂,抱拳还礼,目光却逆着太阳看向了楼上。

明楼没有说话,连一个手势都没有,只是隔着一条街、两层楼,静静地与那袍子在风中翻飞的少年对望。

阿诚抱歉地笑了笑,移开了目光。

 

梁仲春见此情景悄无声息地退了两步,等出了明楼视线才快起来,一步几个台阶地跑下了楼梯。

一场为了要债的过招,谁输谁赢明楼都不会觉得稀奇。只是他隐隐约约感觉,这事远没有它发生的那么自然。

好戏看过瘾了,王天风起身,伸了个懒腰,活动了活动筋骨,说的话像是有心,又像是无意,不经意地敲打着明楼。

“梁仲春这两年,可是越发出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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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猿挂印,关隘不在挂印,在回头。”出自《一代宗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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